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沈朔之。
他走到桌位拿了一个本子又拿出一只签字笔别进白大褂的胸前口袋，这时才回了一句给站在门口等候的落落听：
“知道了落落，我们马上过来。”
王衡这时候才反应上来，火急火燎地拿了本子跟在了沈医生的后面。
李落落靠在门边对着一脸菜色的小王叮嘱道：“不要忘记带笔，这会儿护士站可没有多余的了！”
王衡面对人美心善的甜妹护士，总算是有了几分轻佻的随意，委屈巴巴地来了一句：“落落大美女，你真的忍心看我被主任骂得狗血淋头吗？”
走在前面就要离开的沈朔之偏了偏头，带着前辈般的调侃说道：
“我抽屉里有拿了赶紧来，等会儿袁医生逮到你迟到，就别说你是我带的人了。”
沈医生冷冰冰地戳破了王衡的轻松，后者屁颠屁颠走了过去，麻利地往返小跑着。
等他再次跟上来的时候，一旁的李落落才回击一般嘲道：“怎么？怕了？”
王衡本就没什么颜色的脸又变得更加白了几分“比起被主任骂，我还是更怕被袁医生骂。”
两人本还要就到底是主任威力大点还是袁医生更胜一筹来做辩论，就听见前面快一步走的沈朔之顿了一顿的声响。
王衡和李落落同时噤了声，然后又在经过会议室大门的时候异口同声道：
“袁医生好！”
眼前立在会议室门口的中年男人几乎阻挡住了半扇门框，因为他明显的微胖身材作为急诊科的独苗而更添威严。
他就是急诊科的微胖代表袁卓医生，一位仅次主任地位的存在。
也是急诊科最具经验和能力的医生之一。
袁卓侧身让路，同时嘴里依旧没个好话“这么慢，知不知道所有人都在等你们。”
一瞬间，会议室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刚进去的三人身上。
只有打头的沈朔之依旧无视般走到了自己的位置，然后自然地坐下又自然地翻开本子，最后还拿出了别在衣服口袋里的签字笔。
五分漫不经心加五分轻松自得，这就是急诊科新一辈的潜力医生——沈朔之。
后面进来的两位就没有那么坦然了。
李落落作为护士本就没有专门的座位，更何况今天还是作为批斗主人公的攻击对象，所以李落落一进来就找到了护士长陈琳的位置，小跑过去弯腰问好道：“琳姐。”
护士长刘琳因为身份年龄的缘故也是有位子的，但她看起来也十分干练，一点都不像是年长的长辈，只有说出口的话带着隐隐的威严“叫人怎么去了那么久？……你等一会儿不要多说，就站我身边待着。”
李落落心里十分感动，琳姐从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同样也是最护着她们这些没什么话语权的护士们的领导。
另一边的王衡也早就自然而然站在了沈朔之身边，同样的没有座位。
因为是实习医生的缘故，许多挨骂顶锅的机会都是属于他的，只是这一次坐在座位上的沈朔之却小声对着他嘱咐道：“实事求是叙述就好，不要紧张。”
王衡的心里刹那涌出了有师傅照顾的偏袒心理，不过下一秒就被一句话打回了原形。
“最差也不过是实习期未满就被退货而已。”
王衡：…而已！这是而已的事儿吗？
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啊！
只是比起王衡内心的大地震，会议室突然传来的一道女声更加具备关注意义。
“袁卓，人都到齐了吗？”
是急诊科主任——刘碧霞。
白色大褂穿在她的身上倒没显出如何逼人的气势，但却让人感觉到了如沐春风的气息，这一点都看不出来是血雨腥风的急诊科医生，更不要说她还是仁和医院最早期那一批里重点培养的后备人才，也是急诊科建立初始唯一一位的女性主任。
她也绝不像她表面看起来那样的温柔随和。
刘碧霞从业二十多年的战绩也都是有迹可循的实事，是铁板钉钉的荣耀。
中年女人温润的眼睛看向袁卓，对方立刻收敛起了气势，十分恭敬地回道：“都到齐了。”
刘碧霞并没有落座，而是站在会议长桌的最前面，背后是擦拭干净的白板还有投影仪，她就用它看起来毫无气势的眼眸扫了一圈坐在下面的所有医生还有护士，随后用严肃而庄重的沉稳语气说道：
“昨天下午18点35分，29病床的张文芳患者停止了所有的生命体征，确认死亡。
……这也是我们急诊科今年的第一例死亡患者。”
刘碧霞的声音明明不带一点多余的情绪，但在座的每一位医生还有护士都同时感觉到了灭顶的压迫和窒息。
刘主任就是这样，她看起来如此柔软而温和，却总会在必要的时刻做出最让人意外而触动的行为。
就比如现在。
她用着最平和乃至最自然的语言表达陈述这一段事实，却能够让在场的所有人感到最无法逃避的痛苦。
那是一条人命，也是终结于急诊科的人命。
就在这一片的哀悼悲怆里，先打破宁静的还是沈朔之。
“是我的失误，她是在我的急救手术台上死亡的。”
沈医生面不改色，除了他放在桌子下面的手指带着他控制不住的颤抖，无人能感受到他的异样。
那是第一个死在他手上的生命。
没人会知道昨天他推着病床抵达停尸间走过的路上究竟在想些什么。
没有忏悔更没有恐惧。因为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因为判断或操作失误而导致患者走向死亡。
沈朔之只有失望，对自己的能力感到失望。
“我看了手术室的监控，你做的很好，判断操作都没有任何问题。”刘碧霞坚决而认真地回道。
只是沈朔之并没有认同，他只是低垂着眼睛，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的技术还没有达到预期，是我错失了救她的机会。”
一直坐在沈朔之上位的女孩开了口“那不是你的问题，哪怕换做是我也做不到，这种技术也只有主任或者袁医生这样从业十几年，拥有足够多的经验和阅历的人才有可能拥有的。”
沈朔之看了一眼女孩，知道她是在为自己说话，只是……
“没错，沈医生你尽力了。”刘碧霞盖棺定论道，然后话锋一转，又继续对着所有人问道：
“所以我想知道，29床的张文芳是被谁耽误了最佳抢救时间的？”
刘碧霞作为主任在此刻就发挥出了她足够强势的另一种态度。
是绝对的公正和无声的魄力。
刚刚帮了沈朔之说话的女生又开了口，只是这一次却是压迫和严厉。
“司马尧，我如果没记错…那个时间只有你在急诊科。”
一直坐在袁卓旁边带着厚重眼镜，面庞斯文又阴郁的男人不可思议地看了过去，嘴巴说出的话也颤颤巍巍的。
“我当时是在急诊科，可是29床出现意外的时候我正好有另一个病人也出现了状况！……我…我是有原因的……”
司马尧有些急促地解释道。
坐在他前面的袁卓自然也是向着自己一手带着的司马尧说话“小尧确实是经验不足，他的病人这几天也确实太多了，我会重新安排一下的。”
一直没有出声的王衡却嘀嘀咕咕道：“是啊，我和沈医生都流动了两天了，最后是什么责任都给我们担……”
沈朔之皱皱眉，正要打断王衡的抱怨就听见坐在他前面的女孩也说道：“是啊，袁医生，你的安排确实有点问题，沈医生这样的人才可不要被你浪费掉了。”
袁卓憋地脸热，这会儿也不顾及风度直接对着和他一排的女孩，急道：“木思雨，同样都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为什么偏偏放不过我和小尧，反而是和你一个学校出来的师弟沈朔之，被你一个劲儿地护着？”
一直帮着沈朔之说话的女孩其实并不算年长，样子清清冷冷的全是锋芒，脾气也带了点高傲和倔强，最重要的是女孩眼前架着的无框眼镜好像反射着察觉人心的光芒，总是充满敏锐的判断而让人感到不安。
女孩锐利又无畏的态度让在座的人都感到了浓浓的压力。
这个女孩就是袁卓口中的木思雨，听起来像是没有攻击力的雨水，但其实是隐藏在雨天前的闪电雷鸣。
“好了，叫你们来不是为了看你们推卸责任吵架的。”刘主任适时阻止了话题的恶性发展。
司马尧却突然唰地一下站了起来，板凳腿因为摩擦带着尖锐不适的声音让所有人心里一阵发毛，司马尧用尖长锐利的眼眸看向沈朔之，带着歉意说道：“谢谢你了沈医生，昨天多亏你赶到帮我去做了手术急救。虽然……但也算是给了家属一个交代。
至于我……，刘主任…我愿意承担我的责任和惩罚。”
沈朔之默默等待着，颇有一点稳如泰山的老道风范。
刘主任点点头，没有过多责怪的意味，回道：“有这样的态度是好事，我也知道你和沈朔之能力有限，这一次也确实不能把责任全放在你身上。
不过……反省还是要有的，科室的档案归纳也该着手了，这几天你就去好好做做这些，沉淀一下自己。”
司马尧眼皮颤了颤，明白这是要给自己卸职，以后再有足够多的病患在自己名下也是难事了。不过他只能接下，还要感恩戴德地接下。
档案归纳？！
沈朔之突然也站了起来，声音伴随着尖锐的摩擦声一起发出。
“我也一起。”
所有人都看了过去，沈朔之这才恢复了理智，慢条斯理解释道：
“我也需要沉淀一下，算是警醒自己。”
……
这场耗时很长，主打批斗的会议终于落幕，刘主任第一个离开，随后是护士长还有随行的护士。
沈朔之和王衡比较落后，不过眼前还有一个等待他的木思雨。
“怎么突然要去整理档案？”
沈朔之面对师姐一直有些公事公办的拘谨，他也同时认真回道：
“我确实有些浮躁了。”
木思雨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眼里透着探究“可你已经很久没有挂你名下的患者了，一直游荡简直是埋没了你的才华。”
沈朔之回道：“师姐，急诊科不就是流动的吗？我无所谓的。”
王衡插了一嘴想替沈医生讨个公道“对啊沈医生，还不是袁卓压着你的实绩怕你升了压司马尧一头！”
木思雨也默认了王衡的言论，这几乎是全科室都知道的事情了。
而对于这些，沈医生始终保持缄默，他从不在意这些。
但事实就是，司马尧是袁卓一手带出来的，不说被主任亲手带出来的木思雨，仅仅是沈朔之，一个被木思雨带着被主任提点过几次而已的转正医生，沈朔之也可以说完全碾压了司马尧的才学能力。
所以袁卓还有司马尧一直针对沈朔之还有他的小跟班王衡。
这也是王衡比起害怕刘主任更害怕袁卓的原因之一。
而整理档案，也是沈朔之想要的目标之一。
这可以让他查探到更多资料，他要帮周沫查明死因。
查找权限，也是沈朔之需要的目标之一，他一回到办公室就马不停蹄地交接了部分工作，然后就敲响了主任办公室的大门。
“请进。”刘碧霞清脆的声音从门内闷闷传来。
沈朔之开门走了进来又关上了门。
“主任，我想借您的权限查一些档案的内容。”
比起急诊科的权限，沈朔之更想借着查档案的豁口要到刘主任有的全院搜索权限。
沈朔之想要先知道周沫究竟是不是仁和医院的死亡病患。
还是说他只是被暂时存放在仁和医院的转院病患？
“档案的内容？”刘碧霞坐在办公室靠椅上，面前就是可以查探到更多的电脑，不过她并没有让出空隙来让沈朔之探查，而是认真回道：
“让陈琳用她的科室权限给你用。”
陈琳是护士长，如果是只查急诊科的那也是足够了，可是沈朔之并不是只查那些。
他低垂着头没有丧气，只是又问道：“主任…要归纳档案的话，是不是还要去住院楼的负二层停尸间把29床病人的档案再提过来？”
刘主任抬头去看，就明白了沈朔之的意思。
一般来讲，科室递交给停尸间后还会有一道检查，用以核对信息还有鉴别尸体保存程度。
这些手续和档案也当然需要再备份回急诊科保留。
这件事是刘碧霞疏忽了。
“你今天上的晚班？”
沈朔之点点头。
刘碧霞认真看向沈朔之，语重心长说道：
“那你再过去一趟，然后直接用我的权限把29床的信息录入档案。我的权限今晚到明早都会同步在你的电脑开放，这件事情你今天晚班都做妥当。”
沈朔之无比郑重地点了头。
他从一开始想要的就是主任权限，哪怕一开始就遭到拒绝，他也迂回地利用29床宜早不宜迟的档案整理来达成目的。
死亡病患的档案录取只有科室主任才拥有权限。
只不过这样的话沈朔之就又要自己一个人走一趟住院部负二层的停尸间了。
对，没错。是一个人。
他不打算和周沫一起，哪怕那样他不会害怕，但他依旧坚持。因为这次去，他还要去找一找周沫的尸体。
那个被周沫坦然讲述的…，在他们相遇的地方存放着的……拥有实体的周沫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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