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叮叮哐哐地响，吵吵嚷嚷的男声女声混杂着交替着，尖锐又刺耳，像是一整天的怨气都在这个时候倾倒出来。
像是有杯子被打碎的声音，那碎片应该又会缠在窗帘垂下来的流苏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人打开了卧室的门，蹲下来，摸了摸面前女孩的脸。
“宝贝，没关系，没关系的，妈妈会想办法，妈妈会想办法的。”
离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传来了粗暴的关门声，伴随着关门声，女人的身体一抖，把女孩紧紧抱在怀里，一边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正在往外偷看的林穆精准地回忆起这个片段，她从来都知道，这个家庭里，唯一和自己相依为命的人是妈妈，也只有妈妈。
她踩着凳子，透过厕所的小窗户看向楼下，三层楼高的距离足以让她非常清晰地看见旁边楼栋门口的的情景，一个陌生的叔叔送妈妈回来，妈妈从车上下来，笑着和叔叔聊天，男人穿着看起来干净利落，长得也不差。
一边观察着外面的情况，一边在心里给这次的男人打了个不低的分数，她迅速跳下凳子，又迅速把东西归位，不慌不忙地收拾好台子上的痕迹。
果然就像妈妈说得，生活总会有出路，林穆在心里想。
……
“林捷，你现在真行啊！你是把我们母女当什么呢?你把穆穆当什么！”
在林穆模糊的记忆里这好像是母亲最声嘶力竭的一次。
“你之前喝酒打人，我都忍了，我都算了。现在你居然敢赌博，还敢让要钱的人堵在穆穆的学校门口！”
女人一边哭一边朝着男人吼叫：“我问你！他们怎么会知道穆穆在哪里上学的！怎么会打主意到穆穆身上！你真是畜生！你真是个畜生！”
“那我不是也走投无路了吗？要是穆穆真的能……我们没了负债，之后还不是想生多少个都可以！”
“林捷你个王八蛋！我警告你！你敢打穆穆的心思，我真得会和你拼命。你知道我的，我不会吓唬你，你试试看，你敢动穆穆一根汗毛，大不了咱们俩同归于尽！”
林穆站着女人身后，看着对面和妈妈对峙的爸爸，其实和妈妈相比，她好像没什么太多的感觉，她只是恍恍惚惚间觉得那人非常陌生，男人的脸好像一会儿变成了同班同学的脸，一会又变成回自己的脸，最后定格成了今天来学校找她的叔叔们的脸。
他们好像是在同情她，也可能是在笑话她，更可能是在伤害她。所有人又都无视她的痛苦与难堪，甚至是她自己，都变得逐渐习惯。
那个男人好像是自己的爸爸，又好像是一具血肉，或许是被恶魔挖掉了内脏，肠与肚都齐齐被破开，脸腐烂成分不清五官的一坨肉，肉好像被溶解一样在流动，流下来往下淌。
他的胸口上是一个空荡荡的血洞，圆圆的切线居然齐整，但却在不停地往外掉着血块。
那人血淋淋的模样站在自己眼前，就像是在同学家里偷偷看过的恐怖影片里一样。
林穆静静地站着，看着他，盯着他，眼神专注却又面无表情，她觉得这应该又是自己的幻觉吧，其实爸爸还是那个爸爸。
于是她低下头只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再看向那个男人。
她已经不记得后来爸爸妈妈两人都又说了些什么，争吵了些什么。那天的记忆于她而言，是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场景，是猎奇的聒噪的缠绕的，像是幻灯片一样的卡顿着，播放着的影片而已。
她不记得影片的开始与结局了，就如同她人生的影片。甚至那天连过程也都是逐渐地模糊了。
林穆曾经看过的一本小说，反派有一天走在路上突然就被雷劈死了，主角不用再对抗大魔王了，当时她吐槽说，这应当是作者不愿意再写了，所以草草给了反派这样一个草率的结局。
但人生有时候非常奇妙，一切都那么突然甚至可以说是突兀，每一个下一秒都是不可预测的。
但无论事情突兀得好与坏，人都只能接受，只能承受。
……
她的父亲，那个男人，很快地迎来了属于他自己的潦草结局。
那天好像是下大暴雨，窗外的树被风刮得东倒西歪，雨声非常大也非常急，就如同门外的敲门声，那声音说是敲门声都不对，是人的拳头砸在门上，发出哐哐哐的恐怖声响，林穆觉得门马上就会被砸穿。
女人急忙抱着她跑进卧室里，把她安置在卧室的衣柜里。
“穆穆乖，待在这里，不管外面发生什么，只要妈妈没来，就不许发出任何的动静。”
“穆穆！听到了没有？”
女孩看着神情焦急的女人点了点头。
门外传进来的声响像是在吵架，又或者其实只是单方面的被谩骂。
林穆觉得应该是后者。毕竟那个男人也只敢在她和妈妈面前表现得中气十足，全世界他最敢欺负的人，就是与他关系最亲密的两人。
她不懂，怎么会有人如此窝囊又如此可恶。
她靠在妈妈的衣服上想东想西，想象着那群歹徒是否会冲进卧室，打开衣柜，把小小的她提溜起来，又摔在地上。她如果被摔得满身满脸都是血，会不会没人在意也没人理会。
但自己肯定能一声不吭，她虽然还是个小孩，但她一向很会忍耐。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一声尖叫划开了她随处乱飘的思绪，这是妈妈的声音。
伴随着尖叫一起传来的，还有乒乒乓乓杂乱的声音，似乎是重物的碰撞，也可能是棍棒的敲击。
林穆想推开衣柜的门，她很担心，她不关心爸爸会怎样，但她担心妈妈受到伤害。
可她用力地退，衣柜的门应该是被妈妈锁住了，她只能尽量把耳朵贴着衣柜门，听客厅里的动静。
那些人好像是走了，踢踢踏踏的声音隔着两道门在慢慢远去。
林穆等了好一会，可外面还没有动静，她焦急地拍打着柜门，在狭小拥挤的衣柜里费力地站起来，用小小的身体撞着柜子。
没想到，猛地一下，还真是被她撞开了，可猛然一下的惯性太大，女孩一下冲出来扑倒在地，头磕在了凳子腿上。
林穆揉着头在地下缓了好一阵子，才撑着胳膊歪歪扭扭地站了起来。
等她走到客厅，看见了呆呆坐在地下的妈妈，和躺在地下的爸爸。
客厅是红色的又好像是黑色的，躺着的男人身下一大片的血迹，客厅的家具早已被砸地稀碎，不剩什么完整的了。
男人旁不远处，女人呆呆地坐在地上，像是被吓得呆住了一样。
“妈妈！”
女人看见林穆后突然惊醒了一般，猛地站起身来，冲去门口，“咣”地一声关上了门。
“妈妈你没事吗？”
林穆想向女人走去，她路过躺在地下奄奄一息的男人时，却被一只手攥住了脚踝，说是攥也不准确，那只手似乎已经没有了什么力气，只是环住了她的脚踝，也像是握住了最后生的希望。
那只手的主人好像也是满载着恐惧在朝她求救，她缓缓地低下头，看向了地下的躺着的那个人，那人还有着微弱的呼吸，但却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嘴里“嗬嗬”地发出微弱的响声。
她觉得爸爸好像在说，“帮帮我吧，我还能活下来。”
但在那一刻，她清晰地意识到了一点，比起他重新活过来，她可能是希望他能死的。
像老师说过的那样，死亡，去到一个很远的地方，远到不能再来看她和妈妈的地方。
她想，原来我是这么恶毒的坏孩子。
女孩就那样站在那里，不出声也不动作，任由男人握住脚踝。
可女人却反应过来，一把将女孩拉了过来，抱在了怀里。男人现在真是很脆弱，只轻轻一个拨动，手就松开了，他什么也握不住。
林穆看着眼前的男人，她第一次察觉到原来他是这么脆弱吗？他不再像以前一样，像一个霸主，强大到仿佛可以主宰他们母女的生死，他都是装的，他毫不强大，甚至卑劣猥琐弱小到不如一只蚂蚁。
男人的手用力往前伸，好像很想抓住她们，可是颤抖抖动着的手却没有挪动一厘米。
林穆看着他盯着她们的眼睛，里面布满了细小绒毛一样的血丝，那神情显而易见的恐惧。喘着的鼻息很微弱但却好像就在自己的脸前，安静地空气好像不再流动。
“帮我打120啊！，你们娘俩干瞪着眼干嘛呢？”她觉得爸爸要是能出声肯定要这么说，说不定还要伴随着一些脏话。
就在这快要流干了空气的窒息环境中，林穆和妈妈居然谁也没有出声。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女人突然把怀里的女孩转了个身紧紧抱住，时间过得很慢又很快，林穆觉得慢是对她而言，而快则是对爸爸而言。
她什么都没看见，但她知道，爸爸应该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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