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光阴,竟如指间流沙,倏忽溜走,快得让婳茉心惊。然而,沙漏倾尽,期盼落空——咫昭的身影,终究未曾在那片亘古不变的云霭尽头出现。仙界的日子,像沉入一潭凝固的寒泉,每一息都缓慢而滞重。目之所及,是望不到边际的冷硬:光滑如镜的大理石铺满地面,延展至天边,倒映着同样苍白单调的宫墙。那些高耸入云的玉璧白墙,线条冰冷,毫无生气,在恒常不变的清辉下泛着令人心头发紧的、过于洁净的微光。没有泥土的芬芳,没有新芽的萌动,更没有四季流转的斑斓。
这里唯一的“绿意”,便是那些与她同为草木得道、却早已登临神位的万年古树前辈们。它们扎根于特定的仙圃或殿阁之畔,枝干虬结如盘龙,叶片流转着古老而内敛的灵光。然而,它们太过“神”了。周身环绕着岁月沉淀的威压与疏离,终日沉浸在深沉的冥想或玄奥的道法之中,枝叶纹丝不动,如同凝固的雕塑。婳茉远远望着,只觉得那沉默的苍翠比冰冷的大理石更显遥远。
于是,在这片广阔得令人窒息、又单调得令人发慌的琼楼玉宇间,婳茉唯一能算作“玩伴”的,便只有纱颜。
今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却驱不散室内的凝滞。纱颜的脚步踏在光洁的地板上,一声声钝响,比往日沉重了太多。那节奏敲在婳茉心上,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勒得她呼吸一滞。她几乎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风雨欲来的铁锈味。
“纱颜,你来了。” 婳茉的身形如水波般漾开,瞬间凝聚成实体,她下意识地选择了最靠近窗边的那把椅子坐下。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目光紧紧追随着走进来的身影。
纱颜没有立刻回应,她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带着一股室外的微尘气息,径直在婳茉对面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身体陷进去,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里满载着疲惫和烦闷,像刚结束一场激烈的奔跑。她抬手揉了揉眉心,眉头拧成一个结,眼神锐利却难掩焦虑,直接切入主题:“师兄……也许短时间内,不能回来了。”
“不能回来?” 婳茉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放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裙柔软的布料,指尖微微发白。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几乎要被自己的心跳声盖过。这个答案过于直白,反而让她一时难以消化其中的残酷意味。
纱颜的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紧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面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仿佛压着千钧重担:“这次叛乱,水太深了。不只有魔族在背后搅动风云,仙族,甚至妖族,都伸了手进来!”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光,那是对信任被践踏的愤慨,“这群人!在神族的羽翼下安逸了太久,久到忘了是谁给了他们庇护,久到忘了安定的代价!贪婪和野心已经蒙蔽了他们的心!” 她的语速快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砸在石板上。
婳茉的瞳孔因震惊而放大,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破碎感:“魔界……魔界狼子野心,我尚可以理解……但是妖族?他们向来自由散漫,只求一方乐土,为何要卷入这纷争?仙界……仙界更是由神界衍生,同根同源,怎么……怎么会这样?” 她的思绪混乱,试图在过往的认知中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却发现一切都被颠覆了。对她而言,背叛本身已是重击,而来自“同道”的背叛,更显荒诞和冰冷。
纱颜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讽刺意味的冷笑,肩膀垮了下来,方才那股锐气似乎被巨大的荒谬感冲淡了,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早知如此”的宿命感:“千百年来,神界不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吗?师父他老人家……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她的目光投向虚无的远方,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个威严的身影,“他用世间九成他认定的‘确定’,去换取那一成‘不可控’的安定,以为这就是最稳妥的法则。” 她收回目光,看向婳茉,那眼神里充满了对既定规则的质疑和对现实的无力感,“他总说我行事冲动,想法天真……可现在呢?世间哪有那么多事情是能完全被他掌控在手里的?那看似微不足道的一成‘不可控’,一旦爆发,就足以摧毁所有苦心经营的‘确定’。” 她的语气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
婳茉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纱颜的分析和现状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她看着对面好友那张写满决心却也掩不住忧色的脸,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攫住了她,让她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哭腔:“你呢……纱颜,告诉我,你也要去平叛了,是不是?” 她几乎不敢问出口,却又必须知道答案。
纱颜迎上婳茉惊恐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她挺直了脊背,那份属于她的果断和承担责任的勇气瞬间压倒了疲惫。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变得坚定而明亮,仿佛已经看到了战场上的烽烟:“是。我必须去。” 她顿了顿,清晰地吐出自己的任务,“我去妖族。” 她不会像师兄那样深谋远虑,但她会用她的方式,在混乱中寻找生机,用行动去解决问题。
“妖族……” 婳茉喃喃地重复着,心揪得更紧了。妖域诡谲,万族林立,充满未知的危险。她看着纱颜眼中那熟悉的、跃跃欲试又带着破釜沉舟的光芒,那是属于纱颜的光芒——永远直面挑战,哪怕前路艰险。她知道劝阻是徒劳的,纱颜决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她只能徒劳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纱颜看到了婳茉的动作和眼中的万般担忧。她站起身,动作利落,没有多余的煽情话语。她走到婳茉面前,没有拥抱,只是用力地、短暂地握了一下婳茉冰凉的手。那一下握得很紧,传递着力量和不需言说的承诺。她的眼神坚定地看着婳茉:“等我消息。别胡思乱想。” 说完,她松开手,转身大步向外走去,步伐再次变得急促有力,仿佛刚才的沉重交谈只是按下了一个启动键,现在她必须奔赴属于她的战场。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留下婳茉独自一人坐在椅中,被巨大的忧虑和无声的祈祷包围。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显得格外惨淡的阳光。
其实纱颜还是想简单了,神界内部也开始内乱,但是婳茉还能干嘛呢,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神界战火纷飞,看着他们披在外面的伪善撕开,袒露出来的自私,贪婪与他们天天唾骂的妖魔又有什么不同呢。
纱颜在妖域风风火火地搞定了任务,她以为自己动作够快了,没想到有人比她更快一步回到神界。
她刚踏入熟悉的界域,就感觉到气氛不对。战火硝烟的味道更浓了,还夹杂着一丝让她心头发紧的混乱气息——神界内部果然也乱了套。她急匆匆往里赶,却在回廊拐角处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
是咫昭。他回来了,比她更早。他风尘仆仆,战甲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和妖域的尘土,显然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连口气都没喘匀就赶回来了。他站在那里,正看着婳茉。
婳茉看起来比纱颜离开时更加单薄了,脸色苍白,但眼神深处似乎多了点什么。她站在那儿,像一株在风暴中努力扎根的小草。
咫昭看着这样的婳茉,眉头习惯性地锁紧,但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句听不出太多情绪的陈述:“你这几年…修为提升应该很快。” 他注意到了婳茉身上那股被强行催发、带着点孤注一掷意味的力量波动,这绝非正常修炼能有的速度。战火和孤立,逼着她迅速变强了。
婳茉听到他的声音,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她抬起头,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只是让嘴角僵硬地弯了弯。她用力眨掉瞬间涌上眼眶的湿意,声音有些发紧,带着极力维持的平静:“咫昭神君…你能回来就好。” 千言万语,最终只浓缩成这一句最朴实的庆幸。
就在这时,纱颜的大嗓门打破了这有些凝滞的气氛:“师兄!” 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带着一身妖域的野性气息,目光在咫昭和婳茉之间扫了个来回,大大咧咧地一拍咫昭的肩膀,“好了好了,别在这儿你侬我侬的了!现在可不是互诉衷肠的时候,办正事要紧!” 她语气急切,她无法忍受任何形式的停滞,尤其是在这种火烧眉毛的关头。
咫昭被她拍得身形微晃,闻言眉头锁得更深了。他有些不悦地瞥了纱颜一眼,语气严肃地纠正:“话不要乱说。” 他的目光随即又落回婳茉身上,那眼神很深,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沉重。他清晰地吐出几个字:“你再等我一次。”
这句话很简单,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再等他一次…等他去做什么?面对神界的内乱?去平息战火?还是去赴一场未知的生死之战?他没有明说,但那份必须要去做的责任感和对婳茉的交代,都包含在这句话里了。
婳茉看着他坚毅的眼神,轻轻点了点头,所有的担忧和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无声的支持。纱颜在一旁撇撇嘴,但也知道轻重缓急,抱着胳膊催促道:“知道了知道了,赶紧的!再磨蹭黄花菜都凉了!”
咫昭最后深深看了婳茉一眼,不再犹豫,转身大步朝着战火最炽烈的方向走去,背影迅速消失在弥漫的烟尘之中。留下婳茉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和旁边一脸“真受不了你们”表情的纱颜。
其实,局面比纱颜和咫昭预想的更早就被决定了。在他们还在神界外围奋力拼杀时,以衡正神君为首的一批老牌长老们,已经看清了这场内乱的本质和不可挽回的颓势。
这些历经沧桑的老神们,做出了一个悲壮而决绝的选择:与其让战火彻底焚毁神界根基,让叛神们的野心继续荼毒世间,不如由他们亲手终结这个时代。
他们秘密集结了最后的力量,发动了一个古老而禁忌的封印大阵。目标不是击败,而是彻底封印。以他们自身不朽的神格为引,为锁,将那些掀起叛乱、被贪婪吞噬的核心众神,连同他们庞大的神力,一同永久地封禁于昆仑山脉的深处。这不是胜利,而是一种同归于尽的净化。璀璨的神格如同燃烧的星辰,在昆仑之巅爆发出最后的光芒,化作无形的枷锁,将混乱与罪恶深深镇压。
世间恢复了平静。但这平静的代价,是神界的彻底消逝。那个统御万方、象征至高秩序的存在,已成为传说。
活下来的神仙们茫然四顾,失去了主心骨。这时,咫昭站了出来。他眼中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只有沉重的责任和对新秩序的规划。他雷厉风行,迅速整合了剩余的、忠于秩序的力量,并以雷霆手段处理了仙界中几个在混乱后期试图浑水摸鱼、自立山头的小头目。他的目标很明确:昆仑。
昆仑山脉,本就是天地灵脉汇聚之所,如今又封印着叛神们的庞大灵力和长老们牺牲的神格余韵,成为了新的力量核心和象征。咫昭毫不犹豫地将仙界的主体迁至昆仑。在这里,他重建管理机构,制定严明的律法,以昆仑为新的基点,重新担负起维护世间平衡与和平的责任。他成了新的秩序之柱,冷静、高效,但曾经的“神界”那种虚无缥缈的神圣感,被一种更务实、更冷硬的“管理”所取代。
婳茉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她看着昆仑山巅新建起的、风格冷峻的仙宫,看着咫昭在案牍和律令间忙碌的身影,看着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位威严的“管理者”,而非她记忆中那个虽然严肃却带着一丝人气的咫昭。
她心里清楚得像昆仑山顶的冰雪。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咫昭,不再是她能停留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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