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寒生赶紧几步跑了过去,在完全看见牢房里面场景的时候,整只妖同样是愣住了。
这间牢房的墙壁上用墨汁涂满了各种奇异的字符,就像是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在将内心痛苦肆意的宣泄。牢房内摆放着一张桌案,后面坐了一个人,已经是倒伏在案面上化骨多年了。
桌案上凌乱摆放了一些笔墨纸砚,两侧是两堆叠在一起几乎要到达天花板的简牍,正是他们方才在隔壁所看见的那两堆高高的黑色影子。
那具尸骸的头上带着一个乌纱帽,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破烂褪色的红袍,让人一眼就可以辨识出,它身前是此朝的一位朝廷官员。
陆溪屿刚想把他这个判断告诉寒生,抬眼就看见他已经推开牢门走了进去。
因为年代久远,铁质的牢门全都锈烂了,所以寒生手抓在铁栏杆上面,轻轻一掰就将它们悉数折断了。
“阿生,阿生,等等我嘛。”
陆溪屿一个人留在外面害怕,赶紧追着寒生的步伐一并进到了牢房里。
寒生用手帕捂着口鼻,小心翼翼地踩在地面发黑的稻草上面,一步步靠近。那具尸骸身下的桌面上似乎摊开着一张图纸,但因为刚好被它的身躯压住,所以腐烂的尸体上流出的液体和蛆虫将其内容沾染得完全看不清了。
尸骸的手边还有一卷破烂发黑的书,看样子是此人死之前没多久写完的。寒生垂着眼睫盯着其看了良久,接着缓缓伸手,用大拇指和食指捻着将其翻了一个面。
“哎呀阿生!你怎么用手拿!脏死了!恶心恶心,我给你擦擦……”
寒生的注意力一下子被他给打断了,十分不耐烦地低喝了一句:“闭嘴!”
陆溪屿拿着手帕伸过来的手被吓得抖了一抖,立即不敢动了,在原地停滞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怯怯地缩了回去。
把这烦人的家伙叫停了,寒生又把注意力全都倾注在了眼前的事物上来。他将碍事的头发全部撩到肩后,又将自己的衣袍下摆随意的卷作一团抓在手里,接着在那张桌案面前慢慢蹲了下来,重新用两根指头拎起了那本书。
这本书封面上的书名也是不太看得清了,寒生小心翼翼地掀开一页,发现里面记录的文字居然还算是完整,仔细分辨了一番,发现这竟是一本华胥国的宫廷史策。
“上面写的啥写的啥。”陆溪屿才被骂过,一瞬间就又回到了那副没脸没皮的样子,探着脑袋把下巴搁在寒生肩头观望道。
寒生眸色有些晦暗,用指尖翻着书页随意观看了上面的一些文字,口中喃喃道:“大抵记载的就是华胥国自开国以来历代发生的大大小小的国事,看内容,这本记录的时间,应该正是最后一位皇帝在位期间。”
“哦——”
寒生将书页翻到有文字的最后一页。那里的黑色笔墨有一处戛然而止,像是还没有来得及写完,书写的人就因为某些事情而停墨搁笔匆匆合上了书页。
陆溪屿把那张燃烧符控制得离书页近了些,好让寒生能够更加清晰地看见上面的文字。只见后者稍稍抬手,用指尖划过纸页一个字一个字进行辨认,接着像是看明白了什么似的,两道横眉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陆溪屿不敢出声吵他,只能佝偻个身子挨在寒生的身上同他一起看。
寒生的视线从一条条文字上扫过,口中不觉念出了声:“康光二十一年八月廿二,华胥国皇城为叛军所破,帝后被重兵困于光华殿内三日。期间帝因国灭备受打击,丧失神志状若疯癫,皇后徐氏哄喂其饮下迷酒,用匕首将其刺死于高龙宝座之上。”
“帝薨,徐氏领前朝护国将军及十三华胥大将出殿投降,祈叛军放过城内残余百姓。后者十四人自缢于皇城门口,徐氏为叛军所俘,于天牢尽头赐白绫勒缢而亡。”
“所以这就是……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了。”陆溪屿摸着下巴思索道:“皇后将皇帝刺死在龙椅上?怪不得之前那大殿里一滩血泊啊,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不是皇帝吗,还是她的丈夫,都在这么危难的时刻了,明明可以一起共患难,为什么还要他先走一步啊?”
寒生再往后翻了一页,点了点上面的内容,道:“这里有写原因。”
*
华胥国康光二十一年八月廿二,天雨落,山河破。
徐凝身着她日常的服饰站在光华殿的门口,遥遥地看向外面的满城火光,从中依稀能听见战马嘶鸣刀剑相撞,百姓们惊恐奔逃的尖叫和士兵死于敌方刀下的哀嚎。
她看了许久,直到脸上的泪水被风干,这才转回身来,看向那高堂龙椅之上瘫坐着的神智已经不再清醒的人。
皇帝现在的精神陷入了疯癫的状态,已然是连自己的皇后都认不出来了。
最后的这几年里,皇帝一直在打仗。
他年轻的时候放出豪言壮语,说是要凭借自己的力量统一整个西南,让他们华胥国成为中戍最为有力的坚硬后盾,让周围的两处妖国都十分忌惮这个人类聚居地的存在。
而他也这么做了,从满头青丝到两鬓斑白,几十年接连不休地进行征战,以为可以靠武力来扫平天下。
可他却从来都不知道,统一需要人心。
徐凝一直在求他,从年轻求到现在。求他收起战台,求他听进良言,求他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一眼他国家里的那些黎明百姓。
可这些显然从来没有实现过。
徐凝听到了城门被轰地一声破开的巨响,而此时的她居然变得无比冷静。她朝皇帝开口,淡声道了一句:“陛下,要结束了。”
可皇帝听不见她在说什么,那个人身着一身黄袍,手上端着一只玉杯,背对着她负手而立。
就在徐凝默不作声地盯着他看的时候,他忽的朝后方一挥衣袖,转过身来,将手中杯高高举起,一脸激动地高声道:“诸位爱卿!本战出师大捷,我华胥成功攻下西北十六小国,彻底铲除一方隐患,为我盛世开百年太平!朕今日喜不自胜,特昭令大赦天下,释放国内全部关押罪犯,免除百姓两年劳役,还望诸位今后继续一同与朕携手,将我华胥的风光延续万世!”
“……”
皇帝雄浑激荡的声音在光华殿内回荡,但直到他的话音落下许久,始终都无人应声。
因为这殿内此刻除了徐凝,就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徐凝怔怔地看着他,将自己袖中的某物藏紧了些,抬手抹去自己脸颊上的泪水,上前缓缓步至皇帝身边道:“陛下,乖,生病了就别闹了,我们喝药吧。”
在龙椅一旁的小桌上放了一碗汤药,那是徐凝刚刚煮好的。皇帝此刻还保持着那个举杯仰天的姿势,听见她唤自己,立马把手里的空玉杯给扔了,坐回龙椅上,伸手一把把她从边上捞了过来,倾身环抱住她的腰,噘嘴道:“宁宁,我不当皇帝了,那些大臣一点也不听话,总是和我对着干。”
徐凝垂眸看他,将那碗药端了过来,语气依旧波澜不惊:“嗯,的确,你不应该当皇帝,你不合适。”
皇帝把脸仰了起来,一双混沌的眼睛盯着她看,问道:“可我如果不当皇帝,那我当什么?”
徐凝想了一会儿,道:“你当将军吧,当将军比较好。”
皇帝嘿嘿一笑,道:“那我要是将军的话,宁宁就是将军夫人了,真好,到时候我们就一起骑马一起提枪,看谁不爽就拿枪扎死谁,以后天下就再也没人能管的了我们了。”
徐凝看着他道:“那如果你看皇帝不爽呢,也扎死他吗?”
“那肯定要扎!我第一个扎的就是他!什么老东西,又蠢又没脑子,连个国家都治理不好,这样的皇帝要了有什么用。”
徐凝顿了片刻,道:“嗯,的确没用,所以是该杀了。”
皇帝絮絮叨叨地还想说些什么,徐凝用小勺舀了一勺药放在他的嘴边,道:“好了,先不说了,把这个喝完吧。”
皇帝在此之前就一直都在服药,徐凝已经让他将此事成为习惯了,所以这回前者同样十分信任地接过了她手里的碗,仰头将里面的药汁一饮而尽。
空碗被放置在一边,徐凝不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在外面满城炮轰声中听着身前抱着自己的皇帝胡言乱语。
她在心中计算了一下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于是伸出手去,刚好接住了自前方软倒下来的皇帝。
她把他放好坐在龙椅上,蹲下身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确定后者已经完全陷入了昏迷后,从袖中掏出一把早就藏了多时的匕首。
徐凝拨开皇帝的衣领,将刃尖抵上了他的胸膛,左右滑动一番,找到心脏的位置后停下,而后双手用力,将整个匕首深深地扎了进去。
徐凝坐在皇帝的身侧,后者的身躯就靠在她的肩头。她听着光华殿外面不绝于耳的惨叫,默不作声地看着皇帝的血流下龙椅,流到地板上,再而慢慢地向下蔓延,直到铺满他们身前的一小片地面。
“娘娘!娘娘!”光华殿的门被轰地一声撞开,有一身披破烂铠甲周身浴血的将军闯了进来,直接无视掉徐凝身后尸体已经僵硬了的皇帝,单膝下跪向她请示道:“属下失职,皇城已然半数沦陷,叛军不到一刻钟便可攻至光华殿,您看——”
“你还有多少将士?”徐凝将皇帝的尸体轻轻靠在龙椅背上,理了理身上被血浸湿的凤袍,轻声道。
将军回复:“还剩十三小将及一百七十士兵,前十三人此刻正守在殿外。”
徐凝将着装整理好了,又抬手正了正头顶的凤冠,道:“你去同他们说,整理好自己目前的仪容,片刻后随我一道往城门口去吧。”
将军愣了少顷,旋即就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当下弯腰抱拳,朝她行了一个最为端正的军礼,随后便转身匆匆离开了大殿。
对于这段,那本史策上仅用了六个字概括:整遗容,慨赴死。
*
寒生的视线移向那页纸的最下方,道:“诶,这里还有一段小字。”
他将其再次一一念了出来:“皇后徐氏,闺字为凝,中书宰执之女,年十八入宫,容貌端仪,性行温良,然不失智德,曾辅新帝收南围踏北乱,与之相比,更为有治世之才。”
“这句话是这个史官自己加上去的吧。”陆溪屿摸了摸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道:“与皇帝相比,一国皇后更加有治世之才?这官员不仅在天子脚下这么敢说,还把一小女子抬高到与其齐肩的位置上来了,啧啧,看来他生前应该也不是个什么小角色啊。”
“看这史策上的记载,那位皇后确实如此。”寒生抬眼看向他道:“如果是你,在敌军破城之际要你主动去他们阵前投降,用自己的命求他们放过这城内的残余百姓,你敢吗?”
陆溪屿毫不犹豫道:“我不敢。”
寒生:“……”
陆溪屿想了想,又道:“可是她既然有治世之才,为何不早些在皇帝四处征伐的时候就直接杀了他自立为帝?历史上的女帝也不是没有,为什么还要等到他把国家搞成这个样子了才来把他弄死?”
寒生往前翻了翻那本史策,低吟道:“看这上面的记载,皇后徐氏其实和皇帝是很恩爱的……我觉得大抵还是因为她是重臣之女,从小受到传统礼教的思想教育,所以她觉得自己是人妻,更是人臣,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是不能做的。”
“至于国破之前将皇帝刺死在龙椅之上——她可能是觉得他的存在会对自己之后要出城投降的行动造成阻碍吧。好像这个皇帝从来不管他的子民,她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所以就先把他解决了,自己再去给城内残余百姓求情。”
“哦——这样啊。”陆溪屿一拳头捶在自己的掌心:“那这皇后真的还挺厉害的,心思缜密,又关心百姓苍生,而且连死都不怕,如果她不是出生在华胥国而是中戍的话,那想必可以成为一个实力和何风吟那丫头不相上下的女修吧。”
寒生分出眼神睨了陆溪屿一眼,道:“哦,这会儿终于知道夸夸风吟了?之前整的和她跟个仇人似的,一见她就逮着人家叫唤,想不到你心底还是蛮以她为骄傲的嘛。”
陆溪屿听不出好赖话,鼻子一下又翘到了天上,牛气哄哄地道:“那是,再怎么说她现在也是整个中戍年轻小辈中的第一女修,我把人教的这么好,骄傲一下怎么了?”
寒生笑眯眯道:“好啊,等出去了我就把你这话原封不动地转达给她。”
陆溪屿听完扑通一声跪下了,抱着寒生的大腿道:“我错了媳妇儿,别和她说,求你。”
寒生把自己的衣摆从陆溪屿手里抽出来,结束了这番和他的调侃,重新把目光转回面前桌案上的那本史策。
隐约察觉自己现在翻到的末页后面似乎还有文字,于是又把其往后翻了一页,接下来就在一整版发黄的纸张上面,看到了另一行史策记录。
“帝死后薨,武官殉国,前朝残余五百文官,集体自刎于皇城江畔。有慈悲者为其收尸立坟,加之战死光华殿外五百勇士,共计千人,时人称之,千官冢。”
寒生读完之后缓缓移眼,正对上陆溪屿那副目瞪口呆的神情。
“天啊,天啊,这,这,满朝忠烈,这个国家何以至此……”
寒生把那本史策合了起来,轻轻放回原来的位置,垂眸扫了一眼依旧倒伏在桌案上的史官尸骸,道:“陆溪屿,还有一点,你不觉得奇怪吗?”
陆溪屿原本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听他这么一说,立即恢复了表情,正色道:“哪里奇怪?”
“按照史策上的记录,那叛军的确是成功打了胜仗,将整个华胥国给覆灭了的,而且徐皇后向他们求情放过皇城内残余百姓的时候他们也是同意的了,可是——”
寒生顿了一下,道:“可是现在整个华胥国都是空空荡荡的,一个活人也没有,那那些得了胜的叛军,残留下来的百姓,还有一开始我们去的那间捉妖院的修士们,他们都去哪里了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