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山盛妆、流水淙淙。春日种在后山脚下的紫藤结了果子,风雨一临,紫藤果簌簌落地。
云州的晨风一绺继一绺地拂,裴雁晚心觉这风太散漫,吹得她不痛快,索性敞开窗户,让风股股往屋里灌,随后倒头又睡。半梦半醒中,她听见外头响起两道声音。
一道极平和沉静,不见波澜:“你怎么惹着雁晚了?”
另一道颇为清润柔冽,这声音的主人似是犹豫了几瞬,从齿缝间挤出一句原因来:“……她嫌我黏人。”
“哦,你这是要失宠了。”女声的尾音扬起,似是沾沾自喜。
“我来求和,”那男声顿了顿,“今日七夕,我第一次同她一起过。”
裴雁晚迷迷糊糊地听到此处,仍未清醒,反而梦起昨天的事来。她的小狗殷勤热情,可一旦热情过了头,也实在……太折腾人了些。
暑浪渐渐高了,她在支离破碎、五光十色的梦境里,忽感觉床榻猛地一颤,有个暖和的东西钻进她怀里,在她耳畔娇娇柔柔地唤了句:“姐姐。”
小黏人精寻到后山来了,扑到她怀里来了!
裴雁晚为如此矫揉造作的一句“姐姐”乱了心神,好似有只纤长的手,不怀好意地在她心口撩拨,若有若无,颇得章法。然而她仍强装镇定,紧闭双眸,仿若自己还在睡梦之中,口齿不清地说起了梦话:“谁呀?”
她承受着暑气,却忽地感到左手落入旁人掌心,覆在一块稍稍凸起的地方,当是男人的喉结。而后又往下抚去,游走过锁骨,停驻在一片温热细腻的肌肤上,当是男人的胸口。
这态势,颇似要变本加厉。
“你懂不懂什么叫做礼义廉耻、端方矜持!!!”裴雁晚惊慌失措地弹起,手脚并用地越过江允,扑通跳下床,扬起食指指着男人嗔骂。
江允默默扣好衣襟,而后眼巴巴地望着眼前的女人,仿佛是在看什么奇特的至宝。
世上最不端方最不守礼的女人,居然在与他论廉耻矜持。
他不由得深觉荒唐,却不因裴雁晚的责骂有半份不适,末了温声道:“把鞋穿好。”
闲坐在外间的周照听到动静,不免要进来瞧瞧。她方才听见徒女的厉声责骂,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与江允同样的心思——裴雁晚若哪日懂得端方矜持,天怕是要塌下来了。
她的身影甫一出现,徒女便哭哭啼啼地抱住她,怨声载道:“师母,他欺负我。”
此话一出,另两人默契地陷入哑然。作为裴雁晚在世上最亲近的人之二,他们深知这位的女子,藏着娇气的一面。这一面鲜少展露,若能得见,堪称三生有幸——周照已“幸”过无数次,江允却廖廖地享过如此殊荣。
“是吗?你才把他带回山庄七个月,”周照拍拍徒女的脊背,耐心地问,“这就厌烦了?”
裴雁晚埋脸在师母肩头,轻言细语地解释:“他、他总黏着我,黏得我喘不过气。”
“那你便打发了他,再寻个好的。”周照皮笑肉不笑,意味深长地望着已从床上起身的男人,且向他做了个口型——还不快来哄。
听似相劝的话一落,裴雁晚便瞪着眼睛,火急火燎地反驳:“那怎么成!”
她瞥了眼走到自己跟前的情郎,立时收敛了急色,竟把师母抱得更紧:“我不要走,不要离开这里。”
江允水汪汪的杏眼微微垂下,惹人怜爱心动。他无可奈何,只有真挚地道:“我错了。”
“今日乞巧节,”周照摸摸徒女的后脑,“和你的郎君玩去罢。”
裴雁晚愤愤不平地做了个鬼脸,提腿便朝外走。
江允见了,连忙拾起床边绣着荷花的缎鞋,急着要追。周照却拉住他,拧眉警告:“你若是哄不好雁晚,我就撺掇她休了你。”
男人不寒而栗,郑重其事地点了点脑袋。他快步奔着,口中急切唤道:“小祖宗,来穿鞋!”
他的小祖宗决定赏他的脸,坐在屋檐下等他追上,仰脸假笑:“小黏人精,怎么追到这里来了?”
江允偎着裴雁晚坐下,细致地为她穿好鞋,低声解释:“来确认一下,我是否要当小流浪狗了。”
“可是小狗太黏人了,巴不得长八条胳膊,条条都趴在我身上。”裴雁晚目视紫藤花架,分毫目光也不往小狗身上落,“分明是只小狐狸精,日日撩拨我。”
江允几乎把“我俩彼此彼此”这句话写在脸上,他嘴上不曾说出此语,而是扭扭捏捏地说道:“师母还在屋里呢。”
有些话,若让周照听了去,那下次他再与周照对弈,怕是要被杀个片甲不留。
“师母听见了又怎样?你敢做,难不成还怕人听?”裴雁晚的掌心温热,似是还残余着男人胸膛的温度。那触感酥麻惬意,酥在心里,惬在手上,令她不得不多往江允脖子下面瞥了几眼,心思昭然若揭。
困意蓦然涌上脑海,裴雁晚打了个轻轻的哈欠,江允立刻笑着邀宠:“伏我膝上睡会儿?”
“装乖卖弄,脸皮倒是一点都不薄。”裴雁晚话虽这么说,身子却缓缓往男人怀里倒去。
她犹记得初次亲吻江允时,那张娇艳欲滴、红得惊人的脸。而那张脸的主人,如今却能频频引诱他,哪怕脸红成赤玉,也要做些有悖君子风度的事。
人要脸,树要皮,江允不要脸……
裴雁晚的念头戛然而止,她忽地意识到,把江允变得这般“不要脸”的罪魁祸首,可不就是她本人?
原本不经人事的天真懵懂小郎君,由她教成这样……
是件好事啊!
两人坐在树荫下,晒不着太阳。江允低头看着心上人的睡颜,忽地听见女子“嘿嘿”憨笑两声,又听她喃喃道:“当真是件极好的事。”
江允一头雾水,又不能把快速睡着的裴雁晚拉起来问问,唯有憋着一口气,静候她醒。
今日天不亮,梅平便被父母接走过节,裴雁晚则跑到师母这儿来躲清闲。
她时而觉得江允黏得恰到好处,时而觉得度量太过,令她喘不过气。每每当她躲完清闲,江允便能消停几天。
可今日是七月七,女儿乞巧,男女相会,在这样意义非凡的日子里,江允再无论如何,也消停不了。
直到日上三竿,裴雁晚才悠悠转醒。她眯着眼伸懒腰,高悬的指尖特意去贴郎君如玉白净的面颊,柔声道:“天黑了,城里的灯会才摆起来。眼下未到中午,时辰还早呢。”
“我们回竹烟居去?”江允征求她的意见。
裴雁晚点了点头。
入夏以后,竹烟居里清一色的绿。这方不大的小院子,春日闻木兰花香,秋日赏银杏纷扬,一年四季都有景可观。
两人拉拉扯扯进了屋,来到榻前时,江允忽地低头,竟发现自己的腰带早已不翼而飞,原来是落在了屋门口。裴雁晚不容他回头去捡,因为她正要褪去小衣,这事往往由江允帮她做,今日亦然。
小衣上绣了对交颈鸳鸯,盈盈浮于湖水中心,栩栩如生。若有微风一拂,两只鸳鸯倒像是会纠缠得更紧,婉转鸣啼。
江允平日里娇气,裴雁晚却在榻间娇气,吃不得半点苦。她哪里不舒心不闲适,张口直言。她的指腹如流水一般,流过江允的鬓边、耳朵、肩头,口中变着花样唤道“小允”“三郎”……
待她软成一滩春水时,江允起身漱口洗脸,又重新钻进她怀里。她便摸摸小黏人精的耳尖,看那一点点皮肉是如何打颤如何泛红的。
“师母说得对,你有意制造温柔乡,要拉我沉沦进去,让我离不开你。”裴雁晚抿着嘴笑,眼底星芒万千,“好深妙的心思。”
这只心机小狗!
“可我看你十分受用,”江允比爱人高出一些,故而他蜷缩在爱人怀中时,总得曲着双腿,“而且我不是‘有意’,我是本能地对你好。”
床榻就支在窗边,裴雁晚撑起上半身,扬手开窗,让凉爽的风涌进屋中。江允见窗户敞开,几乎立刻便把她按回怀中——夏风在他怀里,姐姐也要在他怀里。
如此温存了整个白日,待到傍晚时分,江允斜倚在妆台边,兴味盎然地看裴雁晚笨拙盘好长发,又将剪好的绢纸花钿贴在额头,扭过头来朝他浅笑:“我收拾好啦。”
两人特意选了颜色相配的衣裳,榴花红明艳照人,加以玄色作缀,活泼而不失沉稳。裴雁晚理理裙摆,转而在江允眼尾点了一颗红色美人痣,笑道:“我们三郎如此美丽,为何没长美人痣?”
江允揽过铜镜,细细端详自己:“我父母也没有美人痣呢。”
裴雁晚怕他想起伤心事,连忙扯开话题:“我们进城罢。你前些年做景王,可有逛过七月七的云州灯市吗?”
“当时你不在云州,我哪来的心思逛灯市。”江允拉起裴雁晚的手,两人并肩而行,“天色一黑,便早早睡了。”
“那你去年是怎么过的?”言语之间,两人已到了竹烟居门口,嗅见竹叶的清香。裴雁晚拦在江允面前,非要他说个满意的答案:“你不是说自己算了日子,去年只与我共度了二十多天那?”
江允垂首,与爱人对视,眸底侵入一片艳丽的晚霞:“当然是日日翘首以盼,我险些变成望妻石。”
这番话逗笑了裴雁晚,乐得她非要驻足抱一会儿情郎,直到脸庞因热气而泛红,才肯再往前走。她家小黏人精之所以黏人,三成原因都在她的这份热情,与毫无保留的回应,给足了小黏人精安全感。
云州有一条河,名为弄溪,源头可追溯到琼江。其名虽为“溪”,实则可供游船画舫通行,是条宽阔的河流。弄溪夜间灯火通明、歌声缭绕,美不胜收。
江允假死时,特意在遗诏中写道不必为他守“国丧”。只因他的父亲驾崩不出几年,朝臣百姓们已守过三年丧,若因他的复杂缘故,再让人们守三年丧,全大殷唯一一个高兴的人,或许唯有不愿出嫁的宋骄了。
所以今年七夕,云州人照旧隆重地庆祝。
裴雁晚买了把深蓝色扇面的折扇,上头绣着山水亭台,颇有古意。她翻转皓腕,欲效仿旁人振扇的模样,好将折扇哗的一声由合至开,图个潇洒。
然而她的潇洒全在挥剑与秉性上,完全不得振扇的要领。随着一声混沌迟缓的“哗啦”声,裴雁晚听见耳畔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她羞急了眼,张牙舞爪地要去拽江允的耳朵:“你笑什么!”
“别别别,这儿是在大街上,这么多人看着。”江允笑意款款,轻轻去拦剑客的魔爪。他略一弯腰,轻声许诺:“回家了再让你摸耳朵,摸个够。”
他从剑客手中抽过折扇,娴熟流利地一扬,展于眼前的扇面上的山水亭台,自他身上倾泄出的是风流潇洒的气度。
裴雁晚愣了愣,心脏跳得飞快。她轻哼一声,夺过折扇阔步往前,装出不屑的模样:“就你会摇扇子,你最会了!”
“你爱看,我摇摇扇子又何妨?”江允紧跟其后,拉住剑客的袖口。
“满大街的,可不止我一人爱看。”裴雁晚啧了一声,以余光扫扫熙攘的人群,“你个祸水,云州城里的姑娘小姐夫人,哪个不把你盯得紧紧的?”
上次两人同游街市,未走出几步,便有姑娘从楼上扔下来荷包、手帕、香囊,全部砸进了江允怀里。裴雁晚非但不恼,还头头是道地分析哪位姑娘手艺好。
弄溪边上的楼台铺面皆燃了大红大黄的灯笼,水面上浮着莲花模样的河灯,好似星子入凡。明灯高照,人山人海,一派盛世景象。江允当然不会去瞅有几个姑娘在盯他,他的目光只顾落在裴雁晚一人身上。
“哎呀,”裴雁晚忽地停下脚步,恍然大悟般叫了一声,她喜上眉梢,领着江允朝弄溪边跑,“咱们去放河灯许愿罢!”
每到这个时节,弄溪河畔便有许多卖河灯、天灯的商人,供应纸笔,招揽客人。裴雁晚眼尖,寻了个队伍稍短些的地方,与江允各选一盏河灯,又写了纸条放入灯中。
两人走下溪边石阶,准备放灯入水,裴雁晚戳戳江允的小臂,满怀期待地问:“你许了什么愿?是不是与我有关的?”
“你明知故问,”江允蹲下身,掬起一捧清凉的河水,神情似水温柔,“我许自己身体健康,也许你愿望成真。”
“我就知道。”裴雁晚洋洋得意,缓缓推远自己的河灯,期望它飘得远一些、久一些。
两盏散发着暖光的河灯顺水而下,一前一后,却又相依相偎。
他们都不相信神鬼之说,却醉心于这样的仪式感与微小的幸福。当两人相望时,皆在对方眼里看见了明灭闪烁的光亮,这光亮好似淌进了彼此心里,渐渐滋长、膨胀,爆发出无边无际的爱意,令他们默契地会心一笑。
“江允。”裴雁晚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她小心翼翼护着榴红色裙摆,免得造河水浸润。而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她用来攀住江允的手臂,好与情郎贴近。
她的神色是柔柔的,嗓音亦是柔柔的,晚风一般扫着情郎的心扉:“我好喜欢你。”
她的小狗已经能从容不迫地撩拨她,却在听见诚挚的告白时红了脸。此刻灯火升平,天上半月、水中荡波,耳边尽是喧闹声和烟火升起的声音。江允支支吾吾的话还没说出口,两声背后便传来一道冰凉的女声:
“裴雁晚,你说这话,就不觉得恶心吗?”
炫目的灯火之间,程芙身着白裙,手提一盏鲤鱼灯,漠然睥睨蹲在河畔的眷侣。傅纤纤笑靥如花,替同门打着圆场:“不恶心,不恶心。人家女才郎貌,般配极了。”
裴雁晚拽着江允站起身,眼神落在鲤鱼灯上,好奇地问:“哪来的灯?”
“那儿买的,”傅纤纤指指不远处,“灯芯若灭了,留着灯壳子当个摆件,倒也是好的。”
乞巧节万民同乐,山庄里的弟子几乎都要来城里逛一逛。程芙看向江允,意味深长地挑眉:“你不给裴雁晚买盏鲤鱼灯?他的旧人讨好她那会儿,变着花样送礼。”
话音未落,江允便已拉起裴雁晚的手,大步往卖鲤鱼灯的地方走去,咬牙切齿道:“买灯去!”
“我全扔了!”裴雁晚笑弯双眼,好言好语地哄,“秦渊送我的东西,我全扔了!”
“你不要提他!”江允看似生气,实际上满心都是委屈。他一听裴雁晚口中蹦出“秦渊”二字,酸得连灯也不买了,拉着人直往一处僻静小巷里走,非要罢此事掰扯清楚。
小巷幽僻,空空如也。
两人走到深处,江允竟胆大包天地把裴雁晚抵在墙上,双手扣着她的肩,委屈可怜地问:“……当真都扔了啊?”
“我还能骗你不成?”裴雁晚反客为主,一转攻守之势,扭着江允的腰身一用力,反而把高大的男人抵在了墙角。她因受到压制,原本有些微的不悦,但她一看江允春雪般美丽的脸庞,火气立时消了一半:“我既不喜欢他了,当然要扔了他送我的礼物。”
江允喉间轻动,他无声地垂眸,凝视着容颜明艳的姑娘。半晌后,他悄悄地说:“我送你的礼物,你也舍得仍。原来在那个时候,我离开才短短几天时间,你就不喜欢我了……”
他语中所指,是他刚刚登基的那一年,离开云州没几日,便收到暗卫带回来的一箱子物件的事。
“你想让我如何?”裴雁晚觉得江允既好气又好笑,她环住男人的腰,仰脸温言解释,“谁能料到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
“不说十天半个月,哪怕你多喜欢我三五日……”江允的声量越说越小,每个字都止不住地颤抖,“自那之后,我可是又喜欢了你三年。”
转瞬之间,他觉得耳畔骤然起了阵风。原来是裴雁晚振开折扇,严严实实地遮住两人面庞,哪怕有人走进小巷,也看不见二人的脸。
裴雁晚拥着他亲吻,自喉结一路往上,下颚、唇角、眉梢,最后回到他滚烫柔软的唇瓣上。
江允顿时觉得羞耻,此处虽僻静无人,可仍能听见远远的鼎沸人声,他恍若回到某个青州月夜,裴雁晚趁夜来看望他,然后犹犹豫豫地告诉他——“你是我的情夫”。
况且眼下的情境,巷外是万家灯火,巷里是亲密无间的吻……倒真有些偷情的意味。
他才不是那种见不得人的玩意儿!
他是光明正大的……!
裴雁晚忽觉得情郎有些异样,茫然道:“怎么了?”
“没什么。”江允握握拳头,毅然弯腰吻心上人。
许久之后,两人恋恋不舍地分开,眼底皆噙着水波。裴雁晚轻抚江允的面颊,嗓音低哑地说:“我是真的喜欢你。”
“我知道的呀……”江允垂着眉梢,闷闷不乐。
“怎么?”裴雁晚哭笑不得,只好又啄了口情郎的脸,“我今日还哄不好你了?你愈发娇气难哄了。”
“没有办法,我是被惯着长大的……姐姐你向来也惯着我,当然会把我养成这样。”江允稍微高兴了些,两人一同往外走,“我给你买鲤鱼灯。”
精致的鲤鱼灯在手,裴雁晚笑容明媚可掬。她心情大好,一会儿要吃糖葫芦,一会儿嫌弃山楂太酸,把剩下的几颗红果子全塞进江允嘴里。她闹完糖葫芦的事,又遇见了程芙与傅纤纤。
程芙深知裴雁晚的脾气,于是故弄玄虚道:“你看西边迎面走来的那伙人,可知他们是做什么的?”
裴雁晚竖起了耳朵。
程芙轻嗤一声,高深莫测地回答,仿佛是在讲世间秘闻:“千星楼的伶人来巡街,招揽客人。”
“赶紧看看去!”裴雁晚一听千星楼貌美的伶人们正往自己这边来,竟什么都不顾了,拉起两位同门姐妹便往西边冲。
数步之后,她终于想起来某件重要的事,便僵硬回头,果然看见江允仍旧伫在原处,哀怨凄婉地朝这边看。
她心间一紧,朝江允招了招手:“快来呀。”
江允却往后退了一步。
“你俩先去,我随后就来。”裴雁晚拍拍同门的肩,面色凝重,似是在托付生死大事。她负着双手,蹦蹦跳跳地来到江允跟前,眼波流转:“我们三郎怎么了?”
江允又往后退了一步。
“后面是河,不能再退了。”裴雁晚一把抓住江允的手,把他朝自己怀里带了带,而后他听见江允冷冷的声音:
“明明是你错了,却要明知故问。”
她暗道不好,正要开口时,耳畔传来一道极动听的声音:“裴姐姐?”
这声音不仅动听,且朝气蓬勃,闻之悦然。眼见这貌美如花的青年靠近过来,裴雁晚的脊背不由绷得更紧。
她记性绝佳,当然记得过去的半笔风流债。
千星楼中的伶人皆是男子,出卖皮相与才艺,讨口饭吃。楼中客人有男有女,裴雁晚曾好奇地探了一次头进去,便被眼前这青年抓住了手,哄得晕头转向。
彼时她年纪轻轻,与秦渊尚没有定下关系。她还记得伶人泪眼婆娑,灌她喝了一碗白水,道:“姐姐下次千万还要来看我呀。”
她半推半就,第二日便把此事抛置脑后,从此再未进过千星楼。
“裴姐姐?”江允仪态端方,在过去几年里磨出一股不怒自威的韵味气度。他为了浓重的醋意,又把这股气度搬上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伶人:“公子与你的裴姐姐,似很是相熟啊。”
“没有的事!”裴雁晚慌忙挡在两人之间,拽着江允便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伶人最善于周旋,他眨眨美丽的眼睛,不卑不亢地望着眼前的贵公子,故作天真道:“裴姐姐是云州城里的红人儿,奴不曾听闻她定了亲——公子,您是谁呀?”
“我是……”江允气得失语,怎么也说不出后头几个字来。
“他是我的……”裴雁晚亦哑然,同样说不出后面的话。
傅纤纤打量了一眼个子稍高的程芙,低声问:“芙芙,你这表情,是在笑还是在哭?”
“在笑。”程芙答道。
“既然姐姐的亲事暂且未定,奴便当姐姐还是独身。”那伶人变本加厉,掩面而笑,向裴雁晚道,“姐姐何时再到楼里来,奴为您抚琴斟酒。”
他相貌阴柔,美得如天上星子。而且他掌握好了撒娇的度,声音仪态虽娇,却不显得造作。
除了江允,无人觉得他可笑。
“我不去,我再也不去了。”裴雁晚的双手连摆直摆,慌忙推拒,“千星楼的伶人再好,也不如我的郎君好。”
她分得清轻重,不怕得罪千星楼,哄好江允才是要紧事。
伶人心里不爽,面上却平静和婉,他摇摇头,惋惜道:“真是可惜了。奴惦记着姐姐你,足足惦记了好几年。谁料姐姐已有郎君在侧,奴真是伤心死了。”
“回家伤心去,”江允寒声低斥,“别搁这儿丢人现眼。”
伶人悻悻地走远,这出戏暂时落幕。
江允扭过身子,面对波光粼粼的弄溪。
他愤懑不平,心想不如把方才的小兔崽子抓回来揍两拳,一头扔进弄溪里淹了,然后他自己也跳到河里去,看看裴雁晚先救谁——肯定是先救他,嗯嗯!
裴雁晚茫然地看着情郎,一手捏着鲤鱼灯,另一手拦着江允,生怕他稍有不慎,跌进水中。若他掉进河里,那她肯定奋不顾身也要去救的——江允会凫水吗?
捞个这么大的人起来,肯定得费尽力气,搞不好会双双殒命,她还年轻,她不想死——可是江允不能不救啊……
正在她天马行空之际,江允忽然说:“你想坐游船吗?”
她点了点头。
两人包下一条游船,船夫悠悠荡着桨,顺着弄溪河畔而行。裴雁晚抱着江允的胳膊,心虚道:“三郎听我解释。”
“我听着。”江允抽回自己的胳膊,他虽烦闷颓萎,却也余出一只手,揽过爱人的肩,把裴雁晚圈在怀里,不叫她吹寒凉的夜间河风。
“我当时不懂事,进了次千星楼,被那小伶人缠上。他一副嘴皮子利索得很,非要我喝完酒再走……”
“花楼里的酒水,能随便喝吗!”江允霎时紧张起来,这虽是陈年旧事,他无论如何也干涉不着,但他犹有后怕,“你若被他们害了,我找谁要人去!”
裴雁晚的双臂攀上男人肩背,将下巴搁在男人肩窝,理直气壮道:“我好端端的,在你怀里呐。”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江允扶稳剑客的发钗,柔声问。
“我那时约莫……十六七岁?”
“十六七!”江允大为惊骇,杏眼圆瞪,“你十六七进花楼,而我十六七岁,连姑娘家的手都没摸过!”
裴雁晚来气了,她推开情郎,一拳垂在船舷上,惊得船夫抖了三抖:“胡说八道!你十六七岁明明和我……”
“可我这辈子只你一个!”
“你抱过华家三小姐!”
“我是被逼的!”
两人语无伦次地拌嘴,船夫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怕客人在船上打起来,好声好气地劝道:“二位别吵啦,这是在水面上呢。”
裴雁晚长袖掩面,装出一副痛哭流涕的模样,颤声抱怨:“我的命为何这么苦,遇见个不讲道理的男人!”
此言一出,船夫难免觉得江允是个蛮不讲理的丈夫,眼中多了三分鄙夷。可正在这时,他又忽地认出女客人的身份,于是眯眼试探道:“……这位不是裴庄主吗?”
赫赫有名的澄意山庄庄主,坐在他的船上,痛哭流涕地控诉找了个不靠谱的男人?!
裴雁晚惊觉闹过了,脸色一变便往江允怀里钻,细声道:“船家认错人了,我不是裴庄主。”
江允为争吵耿耿于怀,但他不得不为剑客的面子考虑,故而他相当配合地搂住裴雁晚,向船夫温和笑道:“我家夫人让船家见笑了。”
“不妨事,不妨事。”船夫茫然地摇头,心想莫不是自己真的眼花,认错了人。可他下一瞬便认出了江允,两排牙切切作响道:“……这不是黎老板吗?”
“你真的认错了人。”江允连忙别过脸,压低声音,“河面上光线昏暗,容易识人不清。”
船夫心知肚明客人的身份,不再言语,只顾专心划船。
小舟轻荡,涟漪轻轻散去。裴雁晚始终把脸藏在江允怀里,直到她觉得面上燥热,才抬起脸,唤了一句:“三郎。”
“嗯?我在这儿呢。”江允箍着她的腰肢,垂眸望她,“你别埋着脸,抬头看看弄溪的夜景。”
数只游船行在河道中央,不偏不倚地避开画舫。河岸边飘着许多顺水而下的莲花河灯,鸦黑的夜幕中,千万盏天灯随风飘动,处处皆是灯火。
裴雁晚莞尔一笑,悄悄吻在江允下颚:“我们明年也一起看灯罢。”
“年年都一起。”江允握住了她的手。
直至夜色深了,裴雁晚举着鲤鱼灯兴高采烈地迈进竹烟居时,她才猛然意识到某个问题。她掐住江允的袖口,怒目圆瞪:“你方才在游船上,是不是占我的便宜了?”
江允摸不着头脑:“没有啊。”
他浑身上下都安安分分,哪里占她的便宜了?
“你当着船家的面,唤我什么来着?”
眼见裴雁晚的爪子快要伸到眼前,江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慌张朝屋中狂奔,口中故意叫道:“夫人别闹了!”
然而他忘了屋门钥匙系在裴雁晚腰间,哪怕他拼命晃着门锁,仍无济于事,门严丝合缝地紧闭着。再回头一望,裴雁晚笑意款款慢步走来,手中的钥匙啷当作响。
“江信之,”她阴沉沉地唤着,“好大的胆子啊。”
江允无措地缩着脖子,颤颤巍巍道:“裴庄主要对我做什么?”
要么是撩拨挑逗、欲拒还迎,再绑住他的手,让他求之不得。要么是把细绳绑在别处,细水长流般折磨他……
顷刻间,裴雁晚已经靠近了他,却并不与他亲近,而是径直转动门锁,冷冷抛下一句:“你失宠了。”
我失宠了?
我失宠了!!!
江允眼看裴雁晚放下折扇、鲤鱼灯与钥匙,又去院中水井打水,似是要洗漱安寝的样子,心中警铃大作,连忙拉住裴雁晚的手,急切道:“这不可能!”
他不可能失宠!
裴雁晚放下水桶,叉腰叹气,眼角似笑非笑:“那你说出个一二三来。”
江允脑子一团浆糊,哪里说得出来一二三,他气鼓鼓地进屋,搬出把靠背椅坐在廊下,沐浴孤凉的月色。
竹烟居树影重重,松针与竹叶的清香无尽缠绵着。裴雁晚蹲在烧水炉边,耐心地烧完一壶壶热水,将其全数倒进浴桶中,再打一桶凉水备用。从始至终,她连瞥都未瞥江允一眼。
屋中点了两盏灯,灯光月色,虫鸣水声,偶尔响起几句裴雁晚轻哼的小曲儿,搅得江允心烦意乱。
他此时巴不得剃度出家,修得一颗寡欲之心。他心爱的姑娘在屋中,只有一墙之隔,他却看不见摸不着。
裴雁晚唱唱停停,频频皱眉看向门口,狐疑不解地想,她家素日黏人爱撒娇的小狗为何还不进来?已这么久了,该进屋了啊……
她草草洗完澡,披起纱衣便往外跑。谁料她刚进屋时的江允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生无可恋地靠在椅子上,眼底黯淡无光。
见她出来,江允几乎跳了起来,面红耳赤地把她推进屋里:“你不好好穿衣服!”
“我出来瞧你一眼。你怎么静悄悄的,一点声也没有?”裴雁晚欲捧起江允的脸,可如此一来,她身上孤零零的纱衣便敞散滑落了。她随手一抓,把薄纱拢在胸口,抬头又道:“我没有生气,我是逗你的……你的脸怎么红成这样?”
江允忍得额角青筋一跳一跳,艰难道:“没什么,你先去睡罢。”
平日里,裴雁晚往往是有意的引诱,今夜却不同。她卸了钗环,墨发松松散散盘在头顶,发尾晶莹的水珠顺着脖颈滴落。偶有几滴滑到她的伤疤处,再骨碌碌地掠过锁骨,一路往下。
她神色稍怔,终于明白江允怎会脸红。她笑了笑,沉声道:“那我可去睡了,不管你了。”
今夜微风阵阵,少有燥热,床上铺着清凉宜人的竹席。裴雁晚临睡前点好了安神香,她从前不用香,可江允非得闻着香才能安睡,渐渐带得她也有了这样的习惯。
袅袅香气沁人心脾,她刚闭眼不久,便感受到了身后的动静。那人抱她抱得愈发紧,宽广的胸膛贴紧她的后背。
她搭上腰间的那只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摩挲,不动声色地压抑下情|欲,道:“你想做何事?”
“卿卿。”江允沉声唤了一句。
“嗯。”剑客面不改色地答。
“十一娘。”江允又唤。
“嗯。”剑客的心跳漏了一拍。
“姐姐,”最后一声唤,蕴藏着千万情思,江允俯在裴雁晚耳侧,以世间最能蛊惑人心的嗓音道,“我来邀宠啦。”
旖旎的气氛凝滞一瞬,裴雁晚先是捂了捂自己脸,立时转身坐到男人腰间,重重亲了一口江允的额头,笑吟吟道:“恭喜你,你复宠啦。”
她解开江允的衣襟,扣着男人亲吻,攻势如她的剑法一样,没有章法,凌厉逼人,很快便惹得男人失了呼吸的频率,唯有带着盈盈一眶泪,在换气的间隙仓促唤着“姐姐”。
裴雁晚指腹的茧如羽毛一般,在江允身上游走。她若收一些力,则太轻,若再用点儿力,又嫌少了撩人的意味。合该轻重缓急都有个恰当的量,才显得柔情蜜意,好染出绮丽的春色。
若即若离、似有若无,才是她今夜把控情郎的门道。
“我会长长久久地喜欢你,”她忽地止住亲吻,倾卧在江允身上,“你不要怕。”
“你一诺千金,”江允屏住呼吸,“是不是?”
指尖落在他腰腹,亲吻落在他胸膛。他听见裴雁晚满含笑意地说:“千金难买我一诺。”
裴雁晚即将解开江允的腰带,好把他的衣裳尽数褪下时,却突然听见他说:“你起来,我们说说话。”
说什么话?
裴雁晚挪了挪,好让江允坐起身。她捏住胸口的衣物,困惑地问:“说何事?”
“随便聊聊。”江允盘起双腿,坐得端正,不像剑客一样懒懒散散地弯着腰。他踌躇了两三次,忐忑道:“秦渊送过你什么?”
“你这不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吗?”裴雁晚拧起眉头,颇为不解地再次往后挪了挪,“一提秦渊你就生气,你一生气我就得哄。你成天到晚哪来那么多气?小气鬼。”
“姐姐。”江允的轻唤打了足足一百零八个弯,极尽撒娇讨好的意味,软得很,酥得很。他蹭到裴雁晚跟前,亲昵地拉起女子的双手,又道:“你给我讲讲嘛。”
他的眸子璀璨透亮,敞开的衣襟下,露着大片雪白的肌肤。自从冬天过完后,他拾起锻炼身体的习惯,一块块精壮的肌肉重新附着上他的骨骼。
裴雁晚咽咽口水,强装镇定。
色|诱,这招绝对是色|诱!
她不自然地咳嗽两声,目光一会儿飘向旁处,一会儿落在江允胸口。这么一落,她意识到自己的纱衣也还敞着,便赶紧抽回双手,迅捷地扣上襟扣:“你别想占我便宜。”
江允耐心地等她扣完扣子,再次攥住她的双手:“姐姐快讲讲。”
“嗯……”裴雁晚眨眨眼睛,微启朱唇,“各种吃食,总得送罢?我那会儿喜欢吃绿豆糕,秦渊隔三差五地给我做。”
做糕点罢了,我也会!
江允松了口气,催促心上人赶紧往下说。
裴雁晚又长长地闷哼一声,道:“还有姑娘家贴身的手帕之类的小物件,全是他自己绣的。”
说到这里,她抬头望了望窗外如水的月色,柔声叹道:“哎呀,我这么一想,秦渊倒是有几分贤惠。他若是不招人嫌该多好。你们男人三妻四妾,我便有三夫四侍,就如女皇陛下一样……”
她的话音未完,便觉得手上的温度骤然低了许多。江允果然飓风般抽回了手,改为抱臂的姿势,眼稍垂了垂,一言不发。
“你这是什么表情?”裴雁晚也学着他的模样,抱臂盘腿而坐,“我是你的卿卿,不是朝廷钦犯。你这副模样,活像在审犯人。”
江允闻言,换了副假笑模样:“千星楼的伶人呢?说话是否好听?”
“十分动听,极会奉承人。”裴雁晚左手托腮,“他比旁的男人多了几分阴柔,腰如水蛇一样,又软又细。”
江允捏捏自己的腰。
……是硬的。
他的手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嘴唇却稍微翕动:“你摸过那伶人的腰……啊?”
裴雁晚挑眉一笑:“三郎莫非认为我在言之无物?”
其实那伶人的腰肢有多软,只看他走路的仪态便知,无需上手一试。
只听轰的一声,江允扯过薄被,轰的一声倒在床上,把自己裹成了一只虫茧,唯留半个额头在外。他又气又恼,懊悔万千,恨极了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突如其来的行为唬住了裴雁晚,剑客足足怔愣了好几次呼吸,才后知后觉地拍了拍他的腰,急声道:“别把自己捂坏了。”
“捂坏就捂坏,你又不会心疼!”江允闷闷的声音从薄被下传来,甚至略带了几分哭腔。
“小允,不要闹了。”裴雁晚担忧江允真的憋出毛病,便一声声地哄道,“你又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对我的要求不能太高!”
江允蜷缩起身子,嗓音又细又颤:“有你这样哄人的吗?还不如不哄!”
裴雁晚扑到他身上,对着他的腰肢一通揉捏,无可奈何地笑道:“可你是我最喜欢的男人!”
这一番哄劝起了效,江允露出一对含情的眼,低声道:“那你亲我一下。”
小狗只需要一个吻,便会认为旁人爱他。而裴雁晚也的确爱他,所以她俯下身子,重重吻在江允额头:“行了罢?”
“抱一会儿。”江允掀开被子,向裴雁晚展开怀抱。待意中人在怀,他的耳尖动了动,烫着脸说:“我抱着你睡。”
裴雁晚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蝉鸣,鬓间渐渐生出薄汗。她骤然回忆起从前的许多个乞巧节,无一不是朦胧的月色倾照大地……
“啊!!!”她突然大叫一声,惊动了半梦半醒的江允,“我忘记对着月亮穿针了!”
江允:“……”
【小剧场】
裴裴:为什么我穿针不如你穿得好?
小江:(骄傲挺胸)因为我贤惠。
裴裴:?
裴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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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佳节系列,尽量和三次元节日同步更新,下次更新在中元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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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度佳节(一):七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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