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乌云沉沉,颇有鬼门大开的气氛。按云州的习俗,这日要放河灯、烧纸锭,以祭先祖。早在头天夜里,暴雨便降临了,雨雾将整个云州笼了进去,来势汹汹。
这样的天气没法子练剑,裴雁晚睁眼后侧耳听雨,扬手捞过床头柜上的游记,随意翻了几页。江允昨夜念书给她听,可到了后来,听书人精神抖擞,念书人却昏昏欲睡。
裴雁晚刚掀过一页纸,身侧熟睡的人便嗫嚅一声,似是快哭了。她低头看去,竟见江允鬓边发了几滴汗,剑眉轻拧,当是梦靥缠身。唯有在两人亲昵时,她才觉得江允落泪是副美景,换作平时,江允的嘴角往下撇一撇,她都要问问情郎是否不高兴。
这人从前为她吃了太多苦,往后不能再遭罪了。
裴雁晚的心脏不安地颤动,她晃晃男人的肩头,关切地轻喊:“小允?”
江允已被梦靥扰到了浅眠的边缘,一叫便醒。他半睁杏眸,先是静默了半晌,直到裴雁晚柔声问了句“你梦靥了吗”,他才朝女子伸出手,待十指交叠后,轻轻贴在自己的面庞上,低语道:“我梦见我的……母亲。”
原来是梦见了明德皇后。
裴雁晚用指腹轻抚他微红的眼角,极认真地道:“要说给我听听吗?”
窗外雨声隆隆,江允就在悦耳的风雨声里,渐渐白了脸色。他将半张脸埋进裴雁晚掌心,声细如蝇,落下一颗温凉的泪:“母亲不要我了。”
“怎么哭了呢?”裴雁晚感受到那颗泪水在自己掌心蔓延,她收了手,好把江允往自己怀中揽,让他依偎在自己肩头,“她怎会不要你?她一定同我一样爱你的。”
此时此刻,她怀中的男人仅是一个思念母亲的儿子。她不禁想到,若有朝一日周照说要抛弃她,那她必定痛彻心骨。
裴雁晚仅在江允放画卷的匣子里,见过明德皇后的模样。那是一个双瞳剪水的美人,杏目顾盼生辉,有些天真娇憨,不太像世人心里一国之母。
“她怪我杀了大哥和……她喜欢的人。”江允说完,不敢看裴雁晚的神情,只顾埋着脸,双手紧攥衣料。
杀他的大哥,是他不得已的本能自卫。可杀他母后的情人,则完全出于心中恶念,由不得他辩白,也由不得旁人宽容。
而裴雁晚恰恰如此所想,她因不愿让江允伤心,故而把话咽了回去,改口说道:“梦而已,你莫要多想。她看见你健健康康地活着,必然开心。”
她没有多动脑子,只想赶快让江允高兴起来,便用世上最常见的一套话术,又劝了句:“哪有母亲不爱……”
这句话未说完,小屋霎时沉默了。裴雁晚自己,便是那个不被母亲所爱的孩子。
她吻了江允一口,温柔地问:“三郎还困吗?不如在我怀里睡罢。外头暴雨,练不成剑了,我多陪你睡一会儿。”
江允点头,却不急着闭眼:“今日是盂兰盆节,云州可有什么习俗?”
他的母亲信佛,于是别人都称七月十五为“中元节”,他却随着母亲称“盂兰盆节”。
裴雁晚的手掌覆上江允的眼,示意他再睡一觉,不要再想伤心事:“烧纸锭,放河灯……河灯就在弄溪里放——那条河啊,年年元宵、乞巧、中元,都热闹得很,云州人可劲折腾它。”
她的话音未完,便敏锐地察觉到有人进了院子,似乎是急切地跑着过来。
果不其然,梅平的声音很快响起,她听起来像急坏了,幼童尖细的嗓音夹着零零碎碎的哭泣声:“师娘,你醒了吗?”
“我去看看,你接着睡。”裴雁晚心头一凛,她捏捏江允的脸,起身为梅平开门。
门一开,便看见徒女一手抱着只小兔子,一手提着雨伞,裙脚湿了大片,双眼红肿,显然是哭着跑来的。
屋里的床就支在离门不远的地方,江允稍稍探头,就能看见梅平狼狈哭泣的模样。他很疼爱这个与自己缘分深厚的小丫头,竟抢在裴雁晚之前开了口:“平平怎么了?”
“我、我……”梅平一听,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决堤,她扔了伞,双手抱紧小兔子,朝裴雁晚放声哭喊,“绵绵死了,师娘,我……呜呜呜!”
裴雁晚的心因哭声往下沉,她赶紧把梅平抱起来,屈起膝盖将门带上。眼见江允张开双臂,似乎是想把梅平接过去,她却拧眉拒绝:“你不会抱小孩子,我抱着哄会儿。”
她偶尔会抱山庄里的师弟师妹,抱孩子的手法的确比江允熟练。江允没有办法,只能默默地起身穿衣。
“怎么办,师娘……绵绵醒不过来了。”梅平把兔子护在怀中,生怕它跌落下去,她每说几个字,便要抽一口气,再低头伏在裴雁晚胸前哭上一阵,才能继续往下说。
如此一来,裴雁晚胸前的衣物便湿漉漉一片。她万般无奈,只能抱着小丫头从屋子这头踱到那头,极尽耐心地哄道:“平平别哭了,绵绵只是要睡长长的一觉。”
这只叫做“绵绵”的小白兔,是琳琳送给梅平的礼物。兔妈妈下了一窝小兔子,梅平选了一只最合眼缘的,当做心尖尖上的宝贝。谁料今日一醒,绵绵竟一动不动、四肢僵硬,死在了雷雨夜里。
她不知道寻谁帮忙,唯有冒着雨跑来找师娘。
在梅平的观念里,“死”就是“长眠”,要埋进泥土地里,听不见别人说的话,也不能动弹。绵绵这一死,就不能听她唱歌讲故事,也不能替她吃讨人厌的胡萝卜和蔬菜了。
“绵绵是不是要埋到地里去?”梅平稍微好转了一些,揉了揉红红的眼睛,“就埋在师娘的院子里,好不好。”
“好啊,埋在墙角的竹子下,师娘养过的小狗也埋在那儿。”裴雁晚用鼻尖蹭蹭梅平的脸,温言笑道,“让小狗和绵绵作伴。”
江允匆匆更衣洗漱完,再进屋时,听见的就是这话。他的脚步一滞,脑里又浮现出小黑炭的影子。
把小黑炭送给裴雁晚,是他生平做得很对的一件事,否则,裴雁晚在那个月夜的生机便少了许多,或许今日不能再与他站在同一间屋子里。
他深呼吸一次,笑着向裴雁晚走去:“你去洗漱,我来哄平平。”
梅平知道他不大会抱小孩子,便从主动裴雁晚怀里下来,把绵绵高高地捧到江允面前,撇嘴道:“叔,我的绵绵……”
裴雁晚见状,一步三回头地进里间换衣裳。她的内衫湿漉漉一片,混杂着梅平的眼泪、口水。
她小时候……哭起来好像也没有这么惊天动地啊。
在哄孩子这方面,江允比裴雁晚没高出多少。他把梅平抱到茶几边坐下,随手从书柜上拿起一本书,轻言细语道:“平平若是不哭了,我就给平平讲个故事,好不好?”
梅平把绵绵放在茶几上,点了点头。
江允看了眼书脊,原来这本书属于裴雁晚,记载着一些民间故事。他翻开一页,却突然觉得此页的故事扎眼。
这一页,记载着大殷第三位皇帝,英宗的故事,江允该唤他一声曾祖父。英宗原配皇后伉俪情深,专宠中宫五年,却在发妻去世后性情大变,广纳后妃。据传,英宗的宠妃皆与原配皇后有相似之处。
江允皱皱眉,像这样编排皇帝的书,怎会流传在民间?他倒也听说过曾祖父的逸闻,事实与故事里的“广纳后妃”不符,但也的确有三四位妃嫔,在他的曾祖母去世后盛宠许久。
细节虽不一样,内核却一致。
不知裴雁晚读到这一节故事时,怀揣着怎样的心情。
“我们不念这个故事,念别的罢。”江允又把书塞回书柜,打算找一本自己看过的。
梅平抬眼望着几十本书脊,有些字她还不曾学过。她又吸吸鼻子,嗫嚅道:“我不想听书上的故事,你五月份和师娘一道去京城,给我讲讲京城里的故事罢?”
京城……
五月份裴雁晚进京探望姐姐,江允随同行,却没有踏足京城一步。巍峨繁华的京城里,有多少双江卓的耳目,他虽无法知道,却显得那是他此生不能再踏足的禁地。
“京城有什么好讲的?乱糟糟的,不好玩。”这时雨已经停了,裴雁晚拎着梳好的长发走过来,她怕江允想起伤心事,连忙出声打断,“帮我绑发带。”
梅平从江允腿上离开,好让他能帮师娘梳头。江允做这事很熟练,三两下便把女子的长发束起,然后拍拍女子的肩头:“好啦。你今天不是要去见师母吗?快去罢。”
“不急,先帮平平埋兔子。”裴雁晚满意地理理发尾,她随后蹲下来,对着梅平伸出右手小手指,“师娘帮你把绵绵埋起来,但你要和我拉勾,并且答应我,今天过后,就不要再为绵绵掉眼泪了,好吗?”
“可是绵绵是我的好朋友,我怎么可能只为她伤心一天?”梅平把双手背在身后,不愿做这个约定。她的眼眶再次盈了一湾水,喃喃抱怨:“我做不到的。”
裴雁晚愣了愣,在她怔愣时,江允握住她的左手,低声提醒:“平平一个小孩子,你别难为她。”
小孩子和小孩子,是不一样的。
裴雁晚小时候,能坦然说出“不稀罕爹娘”,梅平却做不到。
“那好罢,慢慢来,不着急。”裴雁晚撸起袖管,翻箱倒柜地找着能把小兔子装起来的东西。而江允和梅平就在一旁静静看着,身姿挺拔高大的男人弯下腰,在小丫头耳畔低语:“你师娘心疼你,她不希望你难过。”
耳力绝佳的裴雁晚不动声色,继续翻找。
“我不明白。”梅平的两根食指扭捏住一处,诉说着难以理解的事。
“慢慢地你就明白了,死和生一样,都是世间最寻常的事。”听觉上乘的裴雁晚终于找到一只大小合适的盒子,蹙眉解释,她思索了一瞬,改换一种通俗易懂的语言:“我们会被父母生下来,最后也会如同你的小兔子,睡上长长的一觉——这和吃饭喝水一样,谁都逃不过。”
江允诧异地望着她,他甚少听见裴雁晚谈论大道理。
“那师娘的小狗是怎么死的?”梅平接过盒子,用指腹摩挲起伏的木纹。她尚不能把“死”和人联系到一起,只顾操心小兔子小狗这些有灵之物。
屋里的两位成人皆掠过不自然的神色,他们默契地缄口片刻,最后是裴雁晚抿了抿嘴,惆怅道:“它……生了场病,没能熬过来。”
梅平听完裴雁晚的两段话,好不容易把生老病死和人放在一处。她知道江允生过大病,身体不好,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些不好的事。
悲痛交加之下,她竟一把抱住江允的腿,仰着脖子号啕大哭:“叔,你千万不要生病啊!我不要你死!”
另两人愕然地低头望她,江允捏捏她头顶的发包,温声哄着:“我要活到七十岁呢,别哭了。”
“真的?”梅平眼泪如豆,一颗一颗地往下滚。
“我怎会骗你?”江允朝窗外望去,见天际线已隐隐泛着金光,乌云快要散去,烈日将要升起了,“等太阳把地面晒干了,再把绵绵埋起来,这会儿外头泥泞一片,不好埋。”
梅平终于止住泪,裴雁晚用手覆住她的眼睛,蜻蜓点水似的在江允面颊上啄了一口,浅浅笑道:“我去寻师母一趟,很快回来。”
江允摸着自己的脸颊,目送她离开。
*
裴雁晚生父亡故,生母虽还在世,但与她全无母女情分,故而她可称一句“无父无母”。可她听了周照的话,要给已逝的太师父和曾师父烧纸锭,尽一些晚辈的心意。
“其实我不曾见过老庄主。”周照用火折点燃纸锭,怅惘地谈及往事,“但我常听你太师父提起他老人家,听说他是个老顽童,乐天潇洒。”
山庄弟子口中的“老庄主”,皆指开派祖师,这位老庄主弥留之际,把大权传给了女儿,他的女儿又把庄主之位交给爱徒周照。代代相传的除了权柄与身份,还有一颗澄澈的心。
庄主之位选贤能者任,只不过开派以来,上一代都传位给自己的徒弟,让外人看了,倒觉得这是一种“世袭”。
纸锭很快烧得干干净净,只余一抔灰,裴雁晚扶着周照站起身,师徒二人一同往紫藤花架走。花架下搭了两架秋千,裴雁晚幼时常在上面玩,今日她与师母各坐一架,随后听师母淡淡地说:“你长大了,我也老了。今日晨起梳妆,发现自己又多了两根白发。”
平日论起生死大事,人们尚且要避讳三分,何况是在中元节当日。裴雁晚脊背发凉,她将手搭在周照冰冷的指节上,颤声道:“师母,您答应过我,要长命百岁的。”
“话虽如此,但这可不是我说了算的。”周照今日不仅祭奠了恩师,还祭奠了亡故的亲人。当年一夜之间,她家中天翻地覆,独留她一人存活,叫她痛心许久。
她眉目间不见哀愁,甚至有几分笑意,用最寻常轻快的语气论起了生死:“你也晓得,为师身体不好,保不准哪日……”
“师母!”裴雁晚急着去捂中年女人的嘴,险些从秋千上跌落。她幼时无忧无虑,慢慢长大后才懂得生死。偏偏她的至亲与情郎皆有一副孱弱的身子,她不得不隔三差五地想起最坏的结果。
“没关系,雁晚,”周照温和地笑了笑,把徒女的手攥在掌心,“真到那日,不必为我难过。”
她的徒女从前仅是个小小的丫头,不及她的腰高,梳着孩童发髻,摔倒了要抱,磕着了要哭,一点都不坚强,哪里像慈幼坊里长大的孩子?后来徒女渐渐长大,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人前是“惹不起的小庄主”,人后是扑进她怀里撒娇的少女。
原来她的徒女有两幅面孔,分亲疏远近变脸。
“你、你……”裴雁晚如鲠在喉,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您近日身体康健,不要同我说这些,我不爱听!”
她撂下这句话,便跳下秋千一溜烟跑远,不顾师母还在身后唤着。实则她已忍不住两眶热泪,既不想听周照的丧气话,又为自己的哭泣而羞愧,索性逃离此地。
眼见前头便是竹烟居,她却放慢了脚步,悄悄探进头,果然看见江允坐在石椅上轻摇折扇,花树堆雪般宁静美好。她原本决议把眼泪藏起来,不让人瞧见,可她一瞅如此迷人的画卷,心竟颤了颤,展开双臂朝男人飞扑,有些填山移海的气势在,口中唤道:“小允……”
江允由她撞了个满怀,捂住心口缓了好一会儿,才无奈道:“不是去见师母了吗?怎么哭着回来了?”
裴雁晚抹抹眼泪,撇嘴争辩:“我没哭!”
“那这是什么?”江允望着她眼底的水光,笑吟吟道,“有些人的眼睛里进水了,是不是?”
“平平呢?”裴雁晚张望四周,将话题岔开。
“哭累了,在屋里睡。”
“还好咱们没有孩子,要把一个孩子从小教养到大,太折腾人了……”裴雁晚坐在江允腿上,摸摸自己的小腹,低声抱怨,“而且我也不愿受那个苦。”
“我知道,我知道。”江允也把手放上她的小腹,与她的五指紧紧纠缠在一起。
他想起去年裴雁晚在太极殿做噩梦的那个晚上,其实那晚他一夜未眠,睁着眼睛等天亮。一是怕裴雁晚再被噩梦惊醒,他哄得不及时,二是心绪难平。
自他以后,他再未有过把裴雁晚拴在太极殿的榻上的念头——从前便不敢,以后更得艰忍。若他付诸行动,世上怕不是要出第二个明德皇后,终日郁郁寡欢,最后英年早逝。
只不过,裴雁晚比明德皇后多了七分果敢,凭江允对她的了解,隐约能猜到他做出恶事后,自己会迎来的结局。
裴雁晚会残忍地弑君。
把剑、珠钗、陶瓷碎片插进他胸膛,潇洒离去,绝不回头望。
想至此处,江允微微前倾身子,脸庞轻蹭爱人的脖颈。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仅是拥在一起。
*
中元节的晚上,弄溪畔人头攒动。不知是天气的缘故,还是心境不同,裴雁晚觉得今夜的灯火,比七夕那晚要昏黄晦暗一些。
天色刚黑的时候,她看着江允在竹烟居墙根儿烧了两枚纸锭。她没敢问,江允已逝的父母和两个哥哥,是哪两位没能得到悼念。
江允有自己的恨,触之便痛,该由它静默地放置着,不必去问,毕竟活人与死人,是无法彻底和解的。
两人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在弄溪里放下河灯,只是匆匆沿着河畔走了一遭,听到一些虚无缥缈的哭声。
“他们的哭声有些渗人。”裴雁晚扯扯江允的袖子,直说自己饿了,要去吃城东的煎饼果子。
天底下的煎饼果子大多一个味,城东这家却不一样,裴雁晚觉得它是世间美味,隔三差五便要来买一次。
未过多时,她便与情郎各捧一份热腾腾的煎饼果子,在夜市中穿梭。她刚走出没几步,陡然被一股浓郁的酒香吸引,又拉着江允去买了两坛酒。
酒坛不大,哪怕是稚子小儿,也能轻易提起。裴雁晚闻着酒香,忍不住开坛仰脸痛饮了一口,赞叹道真是好酒。她借余光打量着江允的脸,便看见情郎脸上仍有几分愁苦。
她的情郎极会演,脸扭过来,便浅浅地笑,脸扭过去,便淡淡地愁。
裴雁晚掰着无形的指头暗暗思忖,春节中秋阖家团圆,中元重阳祭拜祖先,再加上生辰与忌日……若江允每逢这些日子便痛断愁肠,那还了得!
她一大口咬掉仅剩的半个煎饼果子,齿尖反复厮磨着花生粒,眼中烈火渐浓。她再扭头一看,那斯斯文文的贵公子连煎饼果子的一半都没吃完,不知是教养所致,还是心情所致。
裴雁晚撇撇嘴,右手抱紧酒坛,左手则拽过江允的衣袖,拉起他便往前跑:“你随我来!”
“诶,去哪!”江允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她拽出很远,“我在吃东西呢!”
裴雁晚回头冲她笑,朗声道:“有什么好吃的!别吃了!”
两人在云州的人海灯火中奔跑穿梭,裴雁晚银铃样的笑声随风荡着,她偶尔回眸一望,凤眼几乎眯成两条,弯弯地上扬。
江允扔了煎饼果子,转而攥紧她温热的掌心,连同他自己的心脏也暖和起来。
他不止一次地觉得,当初逃向云州,是他人生中最正确的抉择之一。遇见此刻领着他一路前奔的女人,不知用了他多少运气。
江允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温声嘱咐:“别跑太快。”
两人牵手奔过两条街,江允骤地愣神,他仰望大宅门上熟悉的牌匾,疑惑不解地问:“怎么带我来这儿?”
“一起看十五的月亮。”裴雁晚身手矫健,眨眼间跃上墙头,她朝立在墙下的人伸出手臂,眼角堆起柔和的笑,“来,前景王殿下,把酒给我。”
她俯视江允美丽的面容,不知怎地,竟想起了曾有一个冬夜,她带着欢愉,与微不足道的愧疚,高高站在永宁将军府的屋顶,而江允,则萧萧肃肃立在墙下。
那是她捅伤江允的第二日,摆脱萤茧的第一日。
江允当时的想法是怎样的,裴雁晚没有问过,因为她心知肚明,答案必然带着悲凉凄惨的基调。
“来呀。”见江允不动弹,裴雁晚不得不催一催。
江允无可奈何,他先递出酒,随后凭着较为丰富的……翻墙经验,也娴熟地翻进景王府院墙:“哪里的月亮不是月亮?非得到这儿来看?”
“景王府的月亮,与别处的就是不一样。”裴雁晚单手负在身后,脚步轻盈地走着。
这座华丽古典的大宅,虽仍挂着“景王府”的牌匾,却不大合适如此唤了。太昌二十三年秋天,文璧回京时,带走了宅院主人所有的物件。光熙三年冬天,江允重游故地,为它添了几日生机。
如今,它仍是皇家私产,虽处在热闹繁华的云州城,却显得孤零冷寂。曾有小贼进门一游,捞了个两手空空,但它成为了流浪动物的居所,为小生灵提供庇护。
江允快走几步,拦住了裴雁晚的路。他垂眸,浓密的睫羽投下一片柔和的影子:“哪里不一样?”
他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这儿是你单方面向我定终身的地方啊,”裴雁晚不假思索,“那天是八月十五,月华如水。”
所以,景王府的月光,远比世上其他地方的月光要朦胧迷人。
江允恍然大悟,但他刚刚才吃了煎饼果子,便忍住冲动,没有俯身吻心上人。
他们寻了个宽敞的地方,裴雁晚拂手一摸,摸到一把厚重的灰尘,可她想回去洗洗衣裳便是,因此直接盘腿坐下。
江允挨着她席地而坐,为酒坛启封,他轻轻嗅了嗅,道:“好烈的酒,我喝不了。”
“那你看着我喝。”裴雁晚干脆把两坛酒都抱到自己面前,她对着澄澈的酒液,瞅见了明晃晃的月亮。
她极少与人讲大道理,因为她觉得那样太矫情、太文绉绉,可江允毕竟不像她一样坦然豁达,他若有了心结,很难解开。
江允决定走到她身边来的时候,是真真切切地孑然一身,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他若有心事,能向谁说呢?
“我不会开解人,不知道怎么安慰你。”裴雁晚摇摇酒坛,听着里头沉闷的回响,“我觉得亲情这个东西罢……怎么说呢。”
她没能酝酿好语言,干瘪瘪地卡在这里,一连“嗯”了好几声,也没能说出后来的话。
江允揽过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窝,柔声问:“我明白你,我该向你学一学,少一些软肋。”
裴雁晚扭头,用一双明亮灵动的眸子看他,扬手揉了揉他白净的脸,继而低头喝酒。
江允跑一趟海云关居然晒不黑,他吃什么长大的啊……
当她再摇晃酒坛时,液体当啷碰壁的声响已称得上悦耳了。
裴雁晚的酒劲渐渐上来,胆子也壮了一些,轻飘飘地说道:“我是在红尘俗世里有软肋的人,肩上有责任,心里有牵挂,胸中有道义和理想,虽常自勉要活得无拘无束,实则很难做到。”
“你这叫做侠骨柔肠,世上仅此一份。”江允的目光柔似月华,要夺走裴雁晚手中的另一坛酒,“你是不是有些醉了?别喝了罢。”
“不行,不能糟蹋这么好的酒。”裴雁晚推了推他,仰头咕咚咕咚地灌起来。她想起白日里周照说的话,烦躁郁闷,要借酒消愁,况且这酒实在美味,剩下一滴,都算是对酒的糟践。
这一坛喝完,她又拎起另一坛,酒液顺着她的唇角、下颚往下滑,沿着疤痕、锁骨,一路溜进衣襟。
江允要用袖口为她擦去美酒,她却挥手一拦,用食指指着江允的鼻尖,面色绯红,含糊不清地道:“总而言之,你要记得……不管是刀山火海还是泥泞深渊,只要你陷进去,我一定拉你出来。”
她说完,竟直挺挺地往江允怀中倒,喉间呼噜呼噜,显然是醉了。江允慌张地去瞧两个酒坛,只见里头空空如也——这酒鬼也喝得太快了!
江允轻抚她的脊背,心绪一阵翻涌。像什么刀山火海、泥泞深渊这些“矫情兮兮”的话,裴雁晚甚少说,可在他听来,这是最温柔真挚的话。
裴雁晚借着酒劲儿,才能如此说。
江允的心软成了今晚的月光,他清冽的嗓音如丝竹管弦一般,极轻极轻地诞在夜色里:“我今天帮平平埋兔子,看她哭得那样伤心,便想到了我自己。如果有一日,我也陷入长眠……”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你不要忘记我,好不好?”
怀中的女人动了动,口齿不清:“什么长眠……我确实有些想睡,你别动啊,让我眯会儿。”
江允掐掐她的耳朵,不肯让她睡:“来生我们还在一起,好不好?”
他经常用“好不好”的句式询问裴雁晚,然而他提问时,就已经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好”。
“好什么好,你的脑子不清醒了……今生黏着我,来生还想黏着我,我不同意。”裴雁晚撒气一半,拍拍江允的手臂,“下辈子我要么不找男人,要么找新鲜的男人。”
江允的情绪瞬间低落,小狗一样朝裴雁晚怀中钻,在她怀里蹭了又蹭,颤声道:“我伤心了。”
“那……那下辈子你来找我,多想办法,凭本事勾引我,努努力上位罢。”裴雁晚虽醉了,但还有一两分清醒,“你能否找到我,是缘分的事;你能否上位,是你我的事。”
管不了缘分,她还管不了自己吗?
江允好转了一些,坚定地承诺:“来世会再见的。”
他把不省人事的裴雁晚背起来,心想以后要少去那家酒肆买酒。
刚穿过一处回廊,他便觉得两只耳朵被人拽住,且听背上的女人拧尖嗓子,稚童一般、活力勃勃地笑道:“骑大马,驾驾!”
江允惊骇地止住步子,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无奈地笑出声。
得了,他又成马了。
裴雁晚啧了两声,拍拍他的发冠,催促道:“小马快跑!驾驾!”
“幼稚鬼……”江允稳稳托住醉醺醺的女人,步步朝府外走去。
*
第二日艳阳高照,裴雁晚大清早地便翻箱倒柜找东西,吵醒了睡梦里的江允。她因昨晚的两壶酒而头晕目眩,但仍不放过屋里的任何一个角落。
昨晚的什么长眠啊、来世啊、刀山火海啊……诸如种种,全被她抛到九霄云外,一件也记不起来。
“雁晚,我有事想问你。”江允端过床头柜上的温水喝了一口,眼神黏在裴雁晚身上,压根挪不开。
裴雁晚瞥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道:“说。”
江允昨天把爱人从景王府背回山庄,此时腰酸背痛:“你有一本书,里面有我曾祖父和曾祖母。”
裴雁晚掰着手指数数,数江允的曾祖父曾祖母到底是哪两位,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英宗?”
她记得话本里英宗的故事,彼时她昏迷初醒,秦渊拎着栗子糕来探望她。那个下午过得无趣冗长,她倚在床头,忍受着浑身的疼痛,暗骂帝王家的薄情。
她本无意把江允也骂进去,可那时她正为两人的感情失落,心想骂就骂了,又没人能把她怎么样。
“你看故事的时候,在想什么?”江允一双杏目炯炯有神,迟疑地问,“不会在骂我罢?”
裴雁晚摸摸鼻尖,干笑了两声。她拎着个物件三步两跃至江允跟前,道:“送你件礼物。”
这是一件由金丝编织成的甲胄,乃罕见的宝贝,金丝软甲。据传把此物穿在身上,刀枪不入。
江允认得此物,他惊喜地接过来,眼神愈发璀璨:“这么珍贵,送给我?”
“我怕你哪天走路上被人捅一刀,我来不及救你。”裴雁晚叉着腰,略扬了扬下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除了你,没人会捅我罢?江允吞下这句话,倒头又睡。他趁着昨夜子时未过,又烧了两枚纸锭才安心睡下,所以今晨迷迷糊糊,困得厉害。
“黎老板,琨玉斋今天又不开门啊?”裴雁晚拎起剑,要出门比划比划,临走时不忘问问江允今天是否要进城,“你若是进城,帮我买壶酒呗。”
江允想起“骑大马”的事,脸色为此一僵,低声道:“没门儿。”
【小剧场】
小江:我俩七月十五就把月亮看了,那八月十五看什么?
裴裴:……看月饼,它又大又圆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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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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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度佳节(二):中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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