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去世后,楚之闲养成了一个习惯:开灯睡觉。
原因是有一天晚上,他迷迷糊糊睁眼,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坐在自己的床尾,满脸幽怨地看着他。
楚之闲被吓出心理阴影了。
家里的房子卖了,交掉了赔偿,母亲带着他搬去了一个80年代的破旧小巷。
那边和他以前住着的小区简直天差地别。
一条街可以是一个小型菜市场,地面永远是湿漉漉的,鱼腥味,果腐味,在空气中飘散,环境差,氛围也差,每天都能听到各式各样的骂声,有时还能看到几人撕扯在一起,楚之闲每次上学放学路过,总能看到这些如电视剧般的场景。
其实要比电视上呈现的更加不堪。
别人怎么样总归与他无关,他其实并不在意环境有多差,甚至,来到这里,他是开心的。
他本来以为,妈妈会抛弃他。
那天晚上,他就已经在心里暗暗做好了未来一个人生活的准备。
妈妈虽然怨恨他,但毕竟母爱如海,少了一些水,倒也不至于干涸。
楚之闲庆幸地想。
“楚之闲,今天的晚饭为什么还没有做?”写作业的时候,妈妈鬼探头,门框突然出现半个脑袋。
楚之闲早就见惯不怪了,他搁下笔说:“我从学校给你带了一份,在桌子上,妈妈你自己热一下就能吃了。”
学校的饭菜。
这五个字组成了一个禁忌话语,成功触发了妈妈体内隐藏的疯戾,楚之闲中午特地没吃的那碗饭,在一身狂吼后,尽数倒在了他正在写的作业上,冰冷的菜汁蔓延,从桌沿低落。
“你不是说学校的饭难吃吗?自己不爱吃就带回来给我吃!”妈妈指着他骂,“是不是要我尝尝看,说真的很难吃,这样你爸爸的死就不是你的错了!对吗!”
楚之闲屁股连着凳子往后移了一下,还是不可避免地落到了汤汁和几片菜叶,裤子黏在腿上的感觉并不舒服,但他只是冷静地说:“妈妈,不是每天的菜都难吃的。”
“那为什么偏偏是那天!”
他以往只是感觉,虽然有心里预设,但真的从妈妈口中说出来,他还是有些难过。
楚之闲低头不语,沉默地清理着桌面。
宁静之后是更强烈的喷发。
“我到底是怎么生出来你这么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的!”
妈妈冲上来,将他清理好的塑料盘子再次掀翻,一个鸡腿落在了他的脚边,他的肩膀被人用力往后一推,为了不踩到,他特意转了一个方向。
这一转,他一个没站稳,跌下去,脑袋磕到了桌角。
一切都是那么戏剧性,他捂着的额头逐渐湿润,一滴血落下来,与地上的菜汁混在一起。
-
再醒来的时候,床边上次的那个护士,她在给楚之闲看吊瓶,见他睁眼,温和地朝他笑了笑,“感觉还好吗?”
楚之闲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说:“妈妈呢?”
“你妈妈也在看医生。”护士没有和他隐瞒,“她不是故意的,妈妈也生病了,精神上出了些问题,有些行为她也控制不住自己,不要怪她。”
“没怪。”
护士轻轻揉了揉他的头,说:“我们小闲以后要好好照顾妈妈哦。”
“嗯。”
楚之闲知道,妈妈的不正常,只是针对自己。
回家的路,护士陪着妈妈走了一半,一路上两人有说有笑,就跟他们班中那种很要好的女同学们一样,活泼可爱,氛围美好和谐。
后半段,阿姨挥手告别后,便抖转直下,楚之闲的呼吸逐渐开始变得小心。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掐着他的脖子,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那之后,楚之闲频繁地做噩梦,梦到妈妈掐着他的脖子让他去陪他的爸爸,梦到妈妈再也不理会他,梦到妈妈抛下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爸爸死后,妈妈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楚之闲开始学着照顾自己,照顾妈妈。
洗衣、做饭,从一开始的一窍不通,慢慢孰能生巧起来,街坊邻居都夸赞楚之闲是难得的好孩子,妈妈总是抿着唇,笑意不达眼底。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已是年底,临近过年,这是第一个没有爸爸过的年,也是楚之闲开始当家过得第一个年。妈妈一觉睡到了中午,一醒来看见客厅桌上摆着大红色的喜庆对联和“福”字,楚之闲正学着其他人家张罗着弄属于过年的氛围,妈妈慢悠悠走上前,一把抢过楚之闲手上的“福”,撕了个粉碎。
“你爸死了你就这么开心是吧。”碎纸片仙女散花般落下,楚之闲低头,脑袋顶上妈妈嗤笑一声,“还过年呢,没有心的东西,我当初为什么要生下你。”
这半年楚之闲可谓是飞速成长,他什么情绪都没有,将桌上的东西重新塞红色塑料袋,说:“这是隔壁的王奶奶送的,我等会给人家还回去。”
隔壁王奶奶是标准的空巢老人,儿子儿媳一家在外地工作,她的老伴前几年因病去世了,干什么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孤独地很,所以格外喜欢小孩子,经常会准备一些孩子爱吃的零食,引诱他们来自己家院子里玩,欢声笑语回荡于上空,她搬着摇椅躺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这些活泼的孩子。
楚之闲来这里并没有交到什么朋友,那些孩子有排外的性格,他又不是那种尤其活泼开朗的,碰壁一次后就不愿意再参进去了,再加上他平日里上学与他们也不是同一个学校,空闲时间要做饭什么的,没什么时间接触。
也不知道传闻是怎么传的,那些孩子听到的是他亲手杀死了他的爸爸,所以背地里喊他是杀人犯,避他如蛇蝎,有些时候楚之闲出门,还会被这些孩子开玩笑戏弄。
妈妈有时候发起疯来会将他赶出去锁在门外,楚之闲无处可去,又有路过的孩子嘲讽他,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坐在家门口安静地等着,某天凑巧被路过的王奶奶看到,邀请他去她家里坐着,一来二去的,两人也就熟悉了。
王奶奶心疼他,把他当成半个孙子来宠。
很多东西楚之闲不懂,都是王奶奶教他的。
外面飘着小雪,楚之闲提着红袋子,手缩在袖子里,一口热气化为雾气飘散在空中,楚之闲敲了敲门。
“来喽来喽!”开门的是一个小朋友,他仰着脑袋,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楚之闲,“哥哥你找谁?”
王奶奶随后出来,招呼楚之闲进来,“小澜,这是你隔壁的楚哥哥,小闲怎么来了?”
这应该就是王奶奶嘴里经常念叨的孙子,楚之闲没打算久呆,把红袋子递给奶奶,说:“我妈妈不太喜欢,对不起奶奶。”
“不喜欢就不过年了?”王奶奶没接,微皱起眉,“你妈也真是的,都过去那么久了,还走不出来,连个孩子都不如,小闲你等着,我换件衣服去和你妈妈好好说道说道去。”
楚之闲没有拦住王奶奶,她喊着自己孙子把他带回屋子里玩一会,自己一个人去,不让楚之闲跟着。
小澜半拖半拽地把他拉回自己的屋子里,给楚之闲展示过年的爸爸妈妈新送自己的玩具。
奥特曼和怪兽。
楚之闲抬头打量了一眼小澜,问:“你今年几岁了?”
“今年八岁了。”小孩展示完就把玩具放了回去,并没有塞给楚之闲玩,他掏出了一盒飞行棋,“你会下棋吗?”
和自己差不多大。
上次见到的那个小孩应该才五岁。楚之闲点了点头:“会。”
“那你等一等。”小澜说着跑出门,不一会带着个小尾巴过来了,热情给楚之闲介绍,“这是我弟弟!”
小尾巴有些怕生,紧紧抓着小澜的手,躲在他后面。小澜把小尾巴抱在怀里,问楚之闲,“你身上有带钱吗?”
“带了。”
“那我们赌钱吧,输的人给赢的人五块钱。”
楚之闲点点头,小澜哄小尾巴说:“你等着,哥给你赢压岁钱带你买糖吃去!”
楚之闲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种温暖的氛围了,还是小孩和更小的小孩。
兄弟。
他下棋的时候目光总是不自主地落在他们两个身上,这导致自己频频出错,再加上天生运气就不太好,很快就输了这局比赛。他从兜里掏出五元纸币递给小澜,小澜把它塞进了自己弟弟兜里,小尾巴开心地很,“吧唧”在小澜脸上亲了一口。
在这里呆的时间够长了。
楚之闲算了算,王奶奶很有可能已经回来了,为了让他们好好玩,所以没有出现打扰他们。
拒绝了再来一局的邀请,楚之闲起身告别。小尾巴跳起来,在楚之闲原来的位置上坐下,“哥,我们也赌!”
这里的隔音一向不太好,楚之闲走到门口,里面的传来王奶奶和妈妈的交谈声。
“他才十岁,你怎么就狠得下心?”
“他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妈妈的声音,“以后劳烦你多照看照看他。”
这是什么意思?
楚之闲站在门口,有些艰难地消化起这两句话的意思,内心隐隐升起不详的预感——妈妈是不是不要他了。
里面传来座椅的碰撞声,楚之闲立马小跑出门,在外面转了一大圈,过了许久,拖着僵冷的身子重新在门口坐下。
“嘎吱”一声,身后的门被拉开,母亲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滚进来。”
不知道王奶奶和妈妈到底说了什么,至今之后,妈妈对楚之闲的态度有所好转,虽然仍旧冰冷,但至少不会再冲着他无端发脾气。
但比起现在,楚之闲宁愿回到从前的状态。
除夕夜的时候,楚之闲偷偷摸摸来到了妈妈的房间,往她枕头底下塞了一个红包,正要离开的时候,妈妈突然出现,脸色很差地看着他,“谁允许你来我房间的!”
“对不起,妈妈。”楚之闲立马从床上跳下来,说出了早就准备了无数遍的话,“妈妈,我给你压红包,新年快乐。”
他被赶了出去,给妈妈包的红包砸在他身上。
楚之闲无声地蹲下捡起来。
-
那天王奶奶和妈妈的对话在之后楚之闲的梦中来回重复,他无数次半夜惊醒,蹑手蹑脚地跑到妈妈的房门口站着。妈妈不知是在和谁打电话,说话含着笑,是从前爸爸还在的时候同他撒娇的语气。
这个楚之闲并不在意。
确定妈妈还在,他心安返回地自己房间。
妈妈开始频繁地出入家门,有些时候一直到凌晨一二点才回来,起初楚之闲很害怕,来来回回到处找,找不到便蹲在门口等妈妈回家,看到了妈妈从一辆车上下来,她微笑着和开车的男人招呼着再见。
楚之闲不是不懂,相反,他很清楚,这个意味着什么。
妈妈看到门口坐着的她时,脚步一顿,楚之闲识眼色地先一步起身回家,过了许久,妈妈踩着高跟的“哒哒”声响起,楚之闲问:“我要有新爸爸了吗?”
“不是你爸爸。”妈妈瞥了他一眼,略过他回屋睡觉了。
后来楚之闲便慢慢习惯了,但他还是害怕,一开始坐在沙发上等,后来在屋里看书,直到听到响动声才安心睡下。
这导致他的睡眠出现了极大的问题,经常在上课的时候不小心睡着,一开始老师念在他爸爸没了可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在期末楚之闲成功取得倒数第一的成绩后,还是打电话喊来了他的妈妈。
“我不管你们家情况现在怎么样,楚之闲现在这个学习状态十分糟糕,还有两年就要小升初了,你打算让他考什么学校去?”
楚之闲光荣喜提了补习班。
在这件事上来看,妈妈对于他的学习还是上心的,是不是证明妈妈还是爱他的。
楚之闲紧张的内心总算是微微放下了一些,他和妈妈之间的交流相对于从前也多了不少,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
补习班门口总会有几家小吃摊,楚之闲的补课从上午开始不停歇一直到下午,回家的路上总会带一份,一份路上吃完,一份给妈妈。
妈妈特别喜欢吃门口的一家烤冷面,楚之闲看得出,其他或多或少都会剩下一点,而哪家冷面每次都是空盘,哪怕楚之闲偷偷将两份并在一起,也会吃完。
八月中旬的时候,那家小吃摊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楚之闲每次都会在门口多等一会,期待着他是不是来迟了。
直到补习班的最后一天,他终于出现了,这次楚之闲一下子买了三份,放在一起,开开心心地拎着回家。
妈妈还没有回来,楚之闲便将它放在微波炉里面。
晚上,他算着妈妈要回来的时间提前加热,放在桌子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开始补暑假作业。
不知不觉他趴在桌上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楚之闲看到桌上凉掉的烤冷面。
一动没动。
妈妈没看到吧,楚之闲心想:今天出门再买一份好了。
他的钱不是很够,今天要是也买三份的话,他就没钱吃饭了,这么想着,楚之闲学着王奶奶教他的方法,低头闻了一下,还是原本的香味,没坏,应该还能吃。
他大概摸清了妈妈的出门回家的规律,如果某天回来的特别晚的话,第二天相应地她也会起得很晚。
楚之闲在门口站了一会,不知为何,他心中莫名翻涌着害怕。
傍晚,他拎着热气腾腾的烤冷面回到家,家中一片昏暗,一片死寂,楚之闲喊了一声:“妈妈。”
无人回应。
“妈妈!”楚之闲突然开始慌张起来,立马放下手上的东西,跑到了妈妈的房门口敲了两下门。
无人回应。
他拉开门,门意外地没有被上锁。
屋内已经没有生活的气息了,一切都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很像电视中那刻板的样板房一样。
“咔”一声,楚之闲脑中某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开。
床边桌上有一张纸条,楚之闲僵硬着步子走过去。
——密码83131,每个月我会往上面打生活费。
连再见都没有吗?
楚之闲将那张纸攥成一团,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他立马转身朝屋外跑去。
那天,他大街小巷喊着“妈妈”,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妈妈跟别的男人跑了,不要他了。
夜深,楚之闲一无所获地回到家。
家里漆黑一片,楚之闲没有开灯,和以前一样,坐在沙发上,等着再也不会回来的妈妈。
“啪嗒”,一声脆响,楚之闲抹了一把脸。
“妈妈。”楚之闲轻声道,“我学会怎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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