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接近了。
第一个说这话的是冯恨晚。
他从很远的地方过来,途经阳川,寻到孟醒一起喝酒。
奈何孟醒前几天喝醉了倒在酒馆不省人事,吓得沈重暄第一千零一次下了禁令,空前坚决地勒令他,单次至多二两。
孟醒咂咂嘴,二两到了刚润过喉。
接下来他只能看着冯恨晚喝,眼神里有些艳羡,又有些炫耀——毕竟他是有人管的,老瞎子喝死了都没人收尸。
冯恨晚再盲,也能感受到他**裸的视线:“怎么做到的,不张嘴都这么欠?”
孟醒唏嘘着终于找到炫耀的话头:“没办法呀,我也想昏天黑地地喝,可是内人都哭着求我了。那副梨花带雨的小模样,哎呀呀,你想知道他哭起来有多好看吗?”
冯恨晚:“没人问你。”
孟醒不得不陪他聊些别的,聊他们都喜欢的陈年秋露白、聊近年声名鹊起的画楼春,聊冯恨晚刚刚埋葬的他的小黑,然后聊到剑、聊到花、聊到人。
“冬天又要来了,”冯恨晚说,“但愿今年别太难熬。”
孟醒端着茶杯,笑容轻淡:“最难熬的年岁早就过了,今后之于你我,都该是享福的日子。不过,冬天是得找个落脚的地方,找到了记得写信。”
他不希望冯恨晚真的醉倒在某个雪天,从此就成了记忆里的某人。
那样会很遗憾。
孟醒承认,自己就是个偏爱团圆的俗人。
但冯恨晚没有答话。
他只是摆了几枚铜板在桌上,是他的酒钱,然后抱着刚暖好的酒壶起身:“你只管把尊夫人照顾好,一个老头的去向与你何干。”
孟醒目送他走出酒馆。
骑一头驴,咬一根草,悬一把剑。冯恨晚披着一身寒风,挥一挥手,驴蹄便“哒哒”地走了。
沈重暄紧随其后地来,在空落落的大堂里一眼锁见孟醒。
他替孟醒付过钱,就看孟醒盯着冯恨晚的酒碗发呆。沈重暄环顾一圈:“冯大侠又回明州了?”
“谁知道。”孟醒回过神,笑着斜他一眼,“你的生意都谈妥了?”
近几年沈重暄重整旗鼓,又把沈家的走镖生意操持起来。
因为有宫里的照拂,他比先辈发家时顺遂不少。况且沈重暄的武功不弱,不说独步武林,寻常的强盗肯定拿他无法,三两年的功夫,就已足够沈家镖局再次闯出名堂。
最早的时候孟醒也陪他走镖,但只走了几次,孟醒就窝在阳川不动弹了。
走镖不是游山玩水,任务重、日程紧,事事都有拘束。
孟醒平生最烦拘束,一两次图个新鲜,三四次是为了沈重暄才做忍耐,次数再多,他就无法忍受,甚至连沈重暄单独走镖把他落在阳川也不满意。
“为师和货物,你今天就选一个吧。”孟醒叉着腰说。
沈重暄惯他十次二十次,但惯不了一百次两百次。
闻言他也叉着腰,面色冷淡地回答:“那你年底的新衣没了,秋露白也没了,头上这根簪子,还有妆奁那一堆的饰品,都得当掉贴补家用。”
孟醒:“你怎么还愣在家里?快出去赚钱!”
孟醒喜欢腻歪的相处,但他更喜欢多多的酒和多多的钱。
甚至在沈重暄走镖回来让他数钱的时候,孟醒还要感慨几句难怪孟烟寒这么快就从了沈云伏。
沈家人实在太会赚钱了啊!
沈重暄把随身的佩剑放下,拨正孟醒微乱的鬓发:“都谈妥了,镖局里也雇了人手,入冬就不用我亲自走镖,可以留在阳川陪你了。”
孟醒微微仰脸,方便他的指腹擦过自己的脸颊。
途经眼角的时候,孟醒感到沈重暄的手指停顿了片刻,他微眯起眼睛,侧首蹭了蹭沈重暄的手:“……怎么?”
沈重暄问:“我送你的面霜,你没有擦?”
孟醒道:“是嫌为师老了啊。”
沈重暄抿紧嘴唇,不吃这套,自顾自地抱怨:“阳川秋风苦寒,你的皮肤又嫩,万一吹伤了要怎么办?过几日立冬就更干了,说不定还要裂口,不怕痛了?去年你可痛得叫唤了四五天不停。”
说到这里,沈重暄就自觉地停了。
他总是关心则乱,明明比谁都清楚孟醒爱演,但孟醒咧开嘴,沈重暄就会吓出一身汗。
孟醒不是一股风就能吹倒的弱柳,是他太过操心。
唠叨过多,说不定孟醒又要嫌烦,和两年前一样投奔萧同悲去。
“算了。”沈重暄心有余悸地停下,“反正冬天我就留在家里了。”
他停下时,手也跟着想要撤开。但孟醒一手拉住了他,笑眯眯地贴到自己脸上。
沈重暄三年前束冠,现在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所以掌心滚烫,贴在脸上格外暖和。孟醒依恋地蹭了蹭,状似无心地说:“你这一趟走了快一个月。”
“也不算很长吧?”沈重暄回忆着,“你偷偷跑去明州找萧前辈的那次,我也找了你快一个月。”
孟醒:“……”
他吹一声口哨,眼神心虚地飘开,“是元元找得太慢了。”
沈重暄回以冷笑。
他这辈子都不想重温那一次,自己把皇宫和辟尘门都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连封家都偷偷寻过一轮,最后居然是从萧同悲借宿的常家里薅出了孟醒。
还是冯恨晚帮忙通风报信,否则他真想不到明州常家这个可能。
“走了走了,回家回家。”孟醒说着,用力拉了拉沈重暄的胳膊。
沈重暄替他拿剑,又帮忙披好风氅。
酒馆老板都看熟了孟醒的脸,笑着吆喝:“孟大侠明日再来啊!”
沈重暄不在的时候,孟醒就是每天都来喝酒。
所以冯恨晚和沈重暄都知道来这里找他。
但今天孟醒遗憾地摇摇头,意味深长道:“内人回家,明天怕是下不来咯——”
老板一怔,紧跟着扯开更加暧昧的笑容,促狭着摆手:“明白明白,那您有空再来!沈镖头毕竟年轻……哎哟,当我没说!”
后半句是在沈重暄面红耳赤的瞪视下咽回去的。
-
这对师徒的关系实在难以启齿,可在阳川,又偏偏路人皆知。
不过人家关上门过日子,和外人毫无干系,其他人也不会闲得没事去门口丢菜叶——且不说二人的武功,单是沈重暄的镖局生意,就足够叫人闭嘴。
起初还有不明就里的媒人上门说亲。
想着沈重暄无父无母,那他请到家里长住的师父也算长辈。
所谓的师父端坐高堂,一边嗑瓜子,一边听得连连点头。听到东边的姑娘模样好,西边的姑娘嫁妆厚,每一个他都极其捧场地目露赞许。
大伙都以为亲事要说成了,结果走镖回来的沈重暄听闻消息,马不停蹄便赶回来,急得两眼掉泪:“谁要你替我许婚,我不成亲,你不是最清楚吗!”
孟醒呸掉瓜子皮,如梦初醒:“是给你许婚?还以为说给为师的呢。”
媒人:“哎呀大侠这样仪表堂堂,适龄的女子当然也有……”
沈重暄带着哭音气沉丹田:“你也不准许婚!!!”
一嗓子几乎把高堂摆着的爹娘牌位震下来,孟醒手忙脚乱地扶住了。
“好好好,为师错了为师错了,哎哟小祖宗为师闹着玩呢……”
孟醒蹦下来,拿袖子擦沈重暄的脸,把他眼泪糊得满脸都是,狼狈又可怜。
糊了几下,孟醒打量着那张花脸,又忍俊不禁。
然后被沈重暄气急败坏地剜了数眼,周围媒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他们……是不是……来得太不巧了?
后来沈重暄给媒人们每人一份谢礼,倒算是婉拒,从此家门大关,说明白了自己和师父都没有成亲的打算,姑娘们都请另择良配。
后知后觉的乡亲才都醒悟了。
孟醒从来无所谓外人的眼色,但关乎沈重暄,他就会稍微过过脑子。
偶尔也觉得这样不好,容易落人口实,对沈重暄的名声有害。
此时沈重暄就会凉凉地打断:“我克父克母,又难考功名,早就是天煞孤星。还有什么能比这更难听?”
孟醒:“……你还要无后而终呢。”
沈重暄听到这话,倒绽出喜滋滋的笑来:“弟子愿意。”
孟醒就把萧同悲的信都藏起来。
因为萧同悲一直在叮嘱沈重暄不要耽溺情爱,他的剑法有没有精进不知道,但跟着常思远念书,耳濡目染下萧同悲似乎学会了引经据典: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沈重暄没看到这封信,孟醒觉得也没必要给他看到。
不管他是女不是女,沈重暄看上去已经不能脱身了。
“你以后少跟酒馆的人闲聊,那些嚼舌根的背地里不知说些什么,指不定对你不好。”
沈重暄收拾好东西,又想起今天离开酒馆时的对话。
孟醒叹息说:“你不在家,为师就是孤独啊。”
沈重暄刚想笑他又开玩笑,转过眼,却见孟醒正坐在桌边擦剑。
酩酊剑多年没有现世,有关孟醒的传说越来越少,沈重暄看着看着,竟发觉他默然坐着的样子,就和手中剑一样孤落。
沈重暄的心弦蓦然一跳,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按住了孟醒的手:“师父。”
孟醒动作微顿,抬眸:“怎么了?”
沈重暄一时语塞,孟醒静静看他一会儿没有等来回音,笑容又无奈了些,“你都好久没叫过师父,今日怎么突然撒娇?”
“我很久没叫过了吗?”
“很久很久。”
沈重暄心中微痛。
他不是不承认这个师父,只是两人情投意合之后,他就不想被孟醒当作孩子,所以有心都唤他“阿醒”,这样让他觉得更亲近。
但他忘记问孟醒的想法,孟醒也没有阻止过他。
“师父。”沈重暄又叫了一次。
他缓慢地蹲下来,用脸贴在孟醒的膝上,让他的手可以覆在自己的发顶,“……我也很想你,每天都想快点回家,快点见到你。”
孟醒笑了笑,手指从他的唇上碾过:“嘴真甜呀。”
沈重暄便在孟醒的指尖落下一次吻:
“少赚些钱也没关系,这次之后,我就不再亲自走镖。”
“为师耽误你的生意了?”
“是我想缠着师父。”沈重暄道,“要是我不仔细,褚晚真就要趁虚而入了。”
孟醒噗地笑出来。
但他一笑,沈重暄也跟着笑。
缠着指尖的啄吻流连许久,一次比一次缠绵,很快就如野火一样蔓延到孟醒的手背。
循序渐进,蜿蜒而上。
含糊的字眼淹没在交换的呼吸里,孟醒甚至怔了一下,才听清沈重暄咬在他的耳壳时说的什么。
他说,“我们再去江湖吧,现在该你当第一了。”
“为师又不在乎……”
“我在乎。”
沈重暄潮热的吐息喷在脖颈、侧脸、唇畔,孟醒被他带得眨一眨眼,想说什么,但沈重暄很快含住他的唇,一并堵了回去,“师父去哪,我就去哪,天上地下,我都陪着阿醒。”
“……”
萧同悲没有说错,他们都已到了“不可脱也”的地步。
孟醒不知该笑还是该叹,不过那些表达都无关紧要。
他只好回一记沉默的深吻。
因为他们的唇舌足够温柔,拥抱足够炙热。
仿佛天垂涵盖四野,此时此刻两心无间,一念之中,便是刹那永远。
完结四年啦,希望大家快快乐乐
补一下元醒小两口的番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8章 番外五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