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孩的哭声撕裂了春天。
“生了?”
“生了!是个男娃娃!”
徐秋实搓了搓手上沟壑间的泥巴,咧出一个僵硬的笑:“真好,要是孩儿他爹也在……”
“他早死了!”
一道稚嫩的声音截断他话头,童言无忌,生生死死随便就能挂在嘴边。
是徐秋实的小女儿徐杏。她撂下这样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被徐秋实一把拎住后领,压低声音训斥:“你大姐刚生完娃娃,大喜日子别说什么死不死的!”
他的手一直没松开,不算用力,但让徐杏难以挣脱,父女俩就这样立在屋外,大眼小眼盯着门口,盼望产婆出来与他们说几句诸如“大胖外孙胳膊上长了颗痣”之类缓和气氛的话。
但是一直没有。
产婆端着水盆,脚步慌乱,进进出出,先是清澈的水,随后慢慢变成粘稠的血。
徐杏个头还没窗台高,脑袋里混沌得像摸完泥鳅的池塘,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到底算什么大喜日子?
明明大姐喊叫得那么惨,明明生出的婴儿在哇哇大哭,明明产婆端出来的水盆越来越红。
终于,倒掉最后一盆血之后,产婆嗫嚅着让父女俩进屋。
“……去见最后一面吧。”
“什么?”
徐秋实愣在原地,徐杏闷头冲进屋里。
撞开一道道悬挂着挡风的棉被,浓郁的血腥气扑鼻而来,母亲坐在床边,不住地抚摸着一只苍白的手。
顺着那只手看上去,是苍白的胳膊,发丝凌乱地黏在面颊上,徐杏几乎认不出来这就是自己的大姐徐桃,她此时不像血肉之躯,倒好似由纸糊成,风轻轻一吹就会散架。
“杏儿,过来,和你姐说说话。”
母亲到一旁抹眼泪,那只白纸似的手缓缓落到了徐杏发顶。
“杏儿,”徐桃气若游丝,勉强扯出一个笑,“以后你就见不到姐姐了……不要伤心。”
徐杏摇摇头,将她的发丝拨开,露出那双明亮、温和的眼睛,它们平日总是神采奕奕地注视着这个世界,但不久就要永远合上了。
“姐姐,你也不要伤心,”徐杏的话听起来像胡言乱语,不过小孩子嘛,没人会计较那么多,“以后你也见不到我了。”
母亲哽咽着将襁褓抱到徐桃面前。
“给孩子起个名吧,他会替你好好活下去的。”
徐桃闻言,偏头看了看,婴儿皱巴巴地缩成一团,面色红润、哭声洪亮,看上去不像她的亲骨肉,反而好似一只食人精血的怪物。
就像他的父亲......
她忽然轻轻颤栗起来,不知是产后虚脱,还是命不久矣,再或是临了看透了什么,她的手紧紧攥住徐杏手腕,猛地发出了三声冷笑。
“哈!”
第一声,她笑世事荒悖。
“哈!”
第二声,她笑人心偏颇。
“哈!”
第三声,她笑她自己,一生落拓。
然后越过自己刚刚生下的、让旁人万般珍视的儿子,徐桃流着泪,对徐杏道:“杏儿,切莫学我,一生困于枝头,烂在泥里……姐姐最该给你改名……”
徐杏点点头,侧耳听她悬丝般的气音。
“徐行……”
“今后你就叫徐行。”
徐桃死了。
死在新生命降临的这一天。
白花花的纸钱漫天飞舞,像一场大雪,徐行仰头看着,不由伸出手,想要抓住一片。
她懵懵懂懂,却听得大人那边哀声迭起,最后一铲土埋上,母亲忽然扑上去,脸贴着土地,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的女儿啊!你都没给孩子起个名,怎么就这么走了!”
“这孩子可怜啊,出生前就没了爹,现在又没了娘……”
婴儿在她怀中,被吓得大哭起来。
在跪坐一地的人中,徐行却站起了身,她趁所有人反应不及,上前一把夺过襁褓,用力摔在地上。
大概这就是小孩子的思维,你们惋惜大姐离世,为何却将害死她的东西牢牢抱在怀里呢?
不知是幸也不幸,徐行年方七岁,个头不高,力气也不大,这么一摔,婴儿安然无恙,反而以为是在和他玩什么游戏,竟不哭了,他吮着手指,朝徐行露出一个没牙齿的笑。
“你干什么?!”
母亲尖叫着狠狠推了她一把,徐行踉跄着摔坐在地,又将婴儿抱了起来。
“大姐让我给他起名,”徐行仰头,看了看晦暗的天色,风雨欲来,自顾自道,“就叫徐晦。”
她这莫名其妙的一出,在场的大概无人能理解,只当她是悲伤过度冲坏了脑袋。
“怎么姓徐?他爹明明姓许!”有个亲戚抓到了疑点,指指戳戳地训斥,“小孩子别添乱!”
“哪儿有小辈越过长辈起名的?没一点规矩!”
徐行不理睬鼎沸的人声,上前几步,立在徐桃坟前,让婴儿面朝着墓碑。
她轻声道:“大姐,他叫徐晦。”
“小兔崽子!”
徐秋实原本蹲在山旮旯里悄悄抹眼泪,见这边一阵骚乱,又是那个不省心的徐行,当即火冒三丈,三步并作两步赶来。
他朝徐行举起拳头,但碍于众目睽睽,最终还是没有落下。
“滚回去!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
自徐桃撒手人寰,夫妻俩面对徐行时,多是五味杂陈。
大女儿临终前居然不给自己儿子取名,反而改了小女儿的名,虽然当时碍于人之将死,含泪答应了,但在夫妻俩看来,这和小女儿抢来的名字没什么两样。
之前他们还会亲切地唤她“杏儿”,自那之后,只有硬邦邦连名带姓的“徐行”了。
徐家坟前的风波闹得村里人尽皆知,很快,多年前徐桃与许秀才的旧事也被一张张嘴津津乐道地嚼了个遍。
“老徐真是犯了太岁,生出这么两个闺女!”
徐行趴在芦苇荡中一方石头上,脊背上是父亲刚抽的三十下藤条,借半人高的芦苇遮掩身形,她静静听着岸边歇脚的村民闲聊。
“可不是嘛你说说,他大闺女,当年非要嫁个落榜秀才,一个女人家不学学针线活,成天看书写字,屁用没有!最后许秀才病死,她还不是只能一个人过活了。”
“最后还落得这么个下场!苦了那个孩子了!”
“唉,还有徐家那小女儿,真孬,以后八成跟她大姐一个样!”
“看来老徐只能靠他家老二喽,还是得生儿子啊。”
徐行还有一个二哥,在镇子中做些卖力气的活计,大姐离世这几天恰逢镇上集会,装卸货物工钱翻倍,所以他没回来。
一只白鹭低低掠过芦苇荡,落在徐行身旁,悠然闲适地拍了怕双翅。
她一动不动,不知是怕惊了白鹭,还是惊了岸边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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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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