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施碧梧只点了二十名精兵,连同阮栖凤,二十二人夜奔百里直取拓跋军粮道,不费一兵一卒烧掉了过半的粮草。
幸存的拓跋军士兵逃回营中后,逢人便会这样描述:
“你们想想,你押着粮草辎重过了河,吃着干饼唱着歌,突然就被劫了!那些贼人就像会隐身法的神仙,不知道从哪射出来火箭,那火怎么也扑不灭,咱们的粮草把天都烧红了。还有一个使双刀的,单枪匹马冲进来,咔一下就砍掉了粮草督运官的脑袋!我们要去追,跑了几里,除了好多石头堆,竟一个人也没追到。那石头堆得比人高,走进去,就像迷了路似的,怎么也出不去了!”
有人问:“那你们最后怎么出来的?”
“我们在里面困了一夜,天亮以后独孤大人派人来,说这是个什么八卦阵,破了阵才把我们救出去。”
“然而粮草还是烧没了。独孤大人怎么说?”
“大人说咱们先向西退……”
“……若是拓跋军西退,只能说明一点:他们已经与蒙古联手,此举极有可能是在等待蒙古的援兵北下,两军夹击,到那时我们的情况恐怕不容乐观。”
施碧梧面色凝重,捶了捶跪得发麻的大腿,问:“若是他们不退,反而举兵反击呢?”
“那便是我所说的另一种可能,拓跋军意在出征蒙古。”阮栖凤用衣袖为她擦掉脸上的汗珠,手指凭空寥寥几笔画出简略地图,“于拓跋军而言,陇西极其险要,从此处到此处,与蒙古交战进可攻退可守,他们不会轻易放弃。”
“此役截其粮道,并非全为使拓跋军断粮,也是试探他们对蒙古的态度究竟如何。唯有先发制人,我们才能迎来转机。”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上方的夜空,“星象之变迭出,天下恐怕要大乱了。”
施碧梧哼笑:“你个杞人忧哪门子鸟天,就算塌下来还有我顶着呢。”
“人还跪在这里,就不要说大话了吧。”阮栖凤无奈道。
值此深夜,两人却在营中空地一跪一坐。跪着的是因为擅自出兵受了将军的罚,坐着的则是在陪她聊几句闲话。
“我立了这么大的功,回来却还要受罚。若放在以前,我娘肯定天花乱坠夸我一场。”施碧梧撇撇嘴,“我娘以前不这样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像变了个人。她那时才不管京中来的旨意怎么说,只要觉得时机成熟,打个呼哨就能领军披挂上阵;哪怕皇帝御驾监军,她也毫不客气。哪里像现在,畏手畏脚,非要等到皇上首肯才敢动作,折子雪片似的往回递,不知贻误了多少战机。”
阮栖凤缓缓道:“施家有兵权在手,树大招风,即便是满门忠烈,也难免受猜疑。将军谨慎为官,极力避免行差踏错,也是为你们施家着想,有不得已的苦衷吧。”
施碧梧跪累了,往后一仰身,扑通躺在地上。她枕着胳膊看头顶的星空,幽幽叹息:“我不明白,你们这些做皇帝和即将要做皇帝的人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什么?俗话说得好,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为何往龙椅上一坐,人的心眼就变小了呢?”
这话简直大逆不道,若传到京中,少不得治她个不敬之罪。好在阮栖凤早习惯了她口无遮拦的模样,即便自己也被话里话外暗戳戳指责了一番,他却能够置身事外,仿佛坐在这里的不是当朝太子,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阮栖凤。
“帝王多疑,在所难免,有些忌惮不是一句‘忠心耿耿’的誓言就能打消的。我熟知你的秉性,因此即使你在我面前嚷嚷这些话,我也不会多心;且不论君臣,若你我只是寻常友人,依然会道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全因人心叵测,不得不提防罢了。”
“只是有时,我看着父皇殚精竭虑地试探这个、怀疑那个,许多忠臣良将不得已选择独善其身,心中总会想,日后的我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不会的,”施碧梧道,“你不会成为你的父亲,我也不会成为我的母亲。”
她的语气信誓旦旦,然而心里却忍不住想。
真的不会吗?
陇西地势高,离星空也就格外近。施碧梧翘起二郎腿,阮栖凤也在她身边躺下来,两人之间隔了几拳远的距离,发丝却铺散开来,交缠在一起。
“哦,你方才说‘寻常友人’,”施碧梧笑道,“你倒是解释一下,咱们两个是不‘寻常’,还是不‘友人’?”
“是……”阮栖凤噎了一下,脸颊蓦地有些发烫,再找不回方才分析战局时的好口才,支支吾吾道,“就是,既不寻常……亦非友人……不对,是友人,只不过你我有,呃……”
“婚约嘛!这两个字烫嘴?”她嘿嘿一笑,一扭身改成趴的姿势,拈起他的几缕发丝拽了拽,“你小子是脸皮薄,还是不想认账?”
草丛中的蟋蟀清鸣,惊起泠泠月色。
“没有……”他把头偏到另一边,盯着新生的春草尖,沉默了几息,听不到施碧梧那边的动静,忍不住重复道,“我没有。”
施碧梧晃着腿,半边脸贴在草地上,像一只懒散的大猫。嫩草芽扎扎的、痒痒的,她说话时,似乎地面都在与她的心与声带一同震颤。
“没有什么?就这一次,你把话说明白。”
指腹为婚是这世上最磨人的缘分,甫一出生,便先安上“碧梧”“栖凤”这样成双成对的名字,连衣裳、小玩具、长命锁都要写上“天作之合”。在分不清人与狗有什么区别的年纪,就被奶娘夸为“一对璧人”,抓周礼上还要将一只小肉手塞给另一只小肉手,哄笑着鼓掌道“天赐良缘”。
像是人工缠绕的连理枝,饲养在同一笼中的比翼鸟,亲密又别扭,熟悉又陌生,单纯又龌龊,没有任何一人明说,但是所有人都默认着什么。
然而,她今日想要打破这份默契的沉默。
“你要是说不出口,我来问也行。”施碧梧清清嗓子,“咳咳,你喜……”
只说了一个字,阮栖凤就猛地把脸转向她,脱口而出:“喜欢!”
春日微凉的夜沸腾得滚烫,既然已经说出口了,也不必再羞涩。
“喜欢你,”他补充道,“我喜欢你。”
————
一战成名。
施家军势如破竹,斩首主将拓跋旭,诛灭独孤军师,取陇西,下祁连,收复嘉裕,旋即调头迎击蒙古,据守关隘沙取县,三万人对战十万蒙古大军毫无颓势,而其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是一双刀与变幻莫测的阵法。
蒙古军攻城,城门吊桥放下,策马而出之人一身轻甲,刀如流星,起落间人头坠地;城墙之上则闲然立着一人,摆一盘棋,黑白子落,胜负既定。
她娘在陇西之战后便致仕回蜀,镇国大将军的担子落在了施碧梧的肩上。她统领二十万施家军,阮栖凤从旁辅之,从西凉一路打到了北匈奴,京中送来的封赏连篇累牍,都堆在犄角旮旯懒得去翻。
今日战报依然是大捷。施碧梧鸣金回城,阮栖凤正一粒一粒收着棋子。
“看着费劲。”施碧梧伸手在棋盘上一抹,棋子不分黑白噼里啪啦全落入木盒中,“这样不就好了。走,吃饭去!”
阮栖凤拉住她,葱白似的手指为她解甲衣搭扣:“甲衣还穿在身上,你不嫌脏吗?”
轻薄的银甲上沾满了尘土与血迹,然而施碧梧听他这样说,心里很不爽,故意用力在他身上一蹭,“脏吗?不脏吧!”
“哎,你!”阮栖凤揪出她里面干净的束袖,把脏东西蹭回去。
两人打闹着下了城楼,往伙房去。今日晚饭是白粥配馒头咸菜,施碧梧不管吃什么都很香,喝完两碗粥,却见阮栖凤面前那碗动都没动过。
“想什么呢?”施碧梧扒开馒头,把咸菜夹进去,“就是碗白粥,你再看也变不成佛跳墙。”
“京中局势不对,”他的手指缓缓摩挲着桌上的木纹,“前几日我收到了父皇的密信,他病得很重,恐怕……大限将至。”
施碧梧诧异:“前几日就收到了信,你怎么不赶快回京?”
“我是担心你这里……”
“尽快回去吧。你固守此处,无论如何也左右不了京中;回到京中,却能管得了此处。”她道,“整个北边都乱成一锅粥,还是快趁热喝了吧。”
她把那碗粥推到阮栖凤面前,阮栖凤失笑,一勺一勺喝完,起身说:“那我走了。”
“回见。”施碧梧好像没有意识到这将是长达数月甚至数年的离别,还在忙着往馒头里塞咸菜,“你要是成功登了基,千万记住一件事。”
阮栖凤说:“封你为皇后?”
“屁。”施碧梧斜睨他一眼,“多给西北拨点粮草,天天吃这些嘴里都要淡出鸟了。”
————
就像话本子里所讲,少年夫妻历尽艰险、功成名就,终得成亲,生几个孩子,白头偕老。看官心满意足合了卷,却不知后面的故事不尽美满。
利刃印血光。
施碧梧错愕地看着阮栖凤手中的剑,目光顺着剑身缓慢下移,最后没入自己的心口。
剑名白眉,是代代相承的国之重器,她以为这柄佩剑充其量是个装饰品,从高祖朝最负盛名的铸剑师手中奉入皇家之后,就再不会有出鞘的一天。
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每每想到这一点,施碧梧都会为这柄好剑惋惜。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她后知后觉地咳出一口血,剧痛从心口蔓延到四肢百骸。面前阮栖凤的笑混入满堂刀剑劈砍人体的裂帛声中,他将白眉剑抽出,反手在自己脖颈上一抹。
滚烫的血如倾盆大雨泼在施碧梧脸上,她的身躯晃了晃,想要扶住些什么,奈何手边空空,最终还是颓然倒地。
这位好夫君,自刎倒是死得很利索,杀她这一剑却刺得有些偏,叫施碧梧不能立时断气,倒在地上清醒着品味疼痛与死亡临近。
她一点点挪动手臂,指尖终于触碰到跌落在一旁的白眉剑,剑身冰凉,血液黏腻,握入掌心,不同于绣花针的轻盈,是久违的沉重感。
施碧梧用尽全身力气,将剑刺入阮栖凤的心口,即便他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也要报这一剑之仇。
不知从何时起,二人日渐疏远,各怀一肚子不满与猜疑,明面上还要相敬如宾。施碧梧模模糊糊看懂了自己的母亲,交还兵权以保全施家满门,安于后宫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一切都像溪水顺流而下那般理所当然,成了她逃不掉、挣不开的责任。
其实无论手中是刀剑还是针线,施碧梧都无意分出个高低贵贱来,曾经上阵杀敌是很快活,如今坐在床边为女儿缝衣补裳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唯一想要叹息的,只是将剑刺向她的人罢了。
年幼相识,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志趣相投。人人都说当今帝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她们曾经倾心相爱是真的,渐行渐远是真的,如今恨入骨髓也是真的。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掌上珊瑚怜不得——吴伟业
何如薄幸锦衣郎——纳兰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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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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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番外4(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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