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辉之下,裴谙的房门安静地开着。
沈清仪踏一路清辉,怀抱着裴谙。他用脚将半开的门勾开,进了门又回身勉强用抱着人的手将其关好。那夜色月色便被格在了门外。
室里同院内一般地冷,想来门开了许久。沈清仪一步步往卧房走去。
房里摆设齐整雅致,唯有那一方木柜柜门半开,几样衣物薄毯散在地上,稍嫌杂乱。
他越过那几样杂物,走近卧榻,再低头时裴谙仍紧紧环着他,脸埋在他肩颈处,一动不动。
“裴谙?”沈清仪唤着,边将裴谙缓缓放在床榻上。裴谙身子舒展开,口中不言,却用手扯着他的衣袖,抬眼望着他。
那湿漉漉的双眼里似有几分惊惶——他不曾见过的新奇模样。
“把外衣脱了吧,在外面蹭脏了。”沈清仪说着,着手将半裹着裴谙的墨紫外袍扯下,裴谙也配合着挪动身体。
沈清仪将那墨紫长衫叠好放在床头,再看裴谙,后者仍是默默然,手松松的抓着他的衣袖,也不影响他动作。那一双眸子若秋水般清亮,行为举止却是反常,不像神志清醒的模样。
“不困么?”沈清仪任他拽着衣角,盘膝坐在榻侧的地上,脸正好与裴谙的头处在差不多的高度。
那双清亮的眸子动了动:“要走吗?”
“我就在这儿。睡吧。”沈清仪说着,一手覆上裴谙的双眼:“闭上眼。”
手心内,一对睫扑闪了两下,便乖顺安分地垂下。沈清仪在同时回手用掌风灭了不远处摇曳的烛火。
室里吐息声起伏交缠。
沈清仪撤了掌,裴谙果然安分地闭着眼,一动不动。沈清仪在黑暗中看着。
凭借因习武而清明的目力,借着暗光,裴谙的面容在如此之近的距离内清晰可见。面前人眉清目秀,只是脸色常年带着病态的苍白;那双长长的睫毛安然地闭着,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偶有一两下微微的颤动。这眉眼面容初在画卷上看来煞是安恬温雅,再等他遇到真人,沈清仪更觉画卷绘不出其面容神色半分。此时此刻,借无边黑暗中寸缕微光,那张表情素来得体淡然的脸显出不设防备的模样,痛苦或惊慌都不再遮掩潜藏。
这是极为新鲜的。
沈清仪数了数次吐息,隔空点了裴谙的睡穴。
他将裴谙扯着他袖角的手移开,触及那手冰凉,他想了想,又握住那只手,将自己内力源源不断地传过去。他记着裴谙受不得寒,今夜也不知在院里待了多久,现下卧室也因着半开的门灌满了凉气。传些内力去,裴谙总能好受些。
四下静静的,静到耳边除却二人呼吸声外,于无声处似有蚊吟般的微弱响声。他边传功边暗忖着,不知裴谙是否看到了什么旧物,或是忆及了什么往事,举止才如此反常。只是平日里思绪都闷在心里的人,今夜却愿将软处展露与他。
室里渐渐暖和起来。沈清仪松了手,起身步出了裴谙卧房。他关好门再回身,院里一地清辉,树下落叶三片,方才树下医者仰身环住他脖颈时的盈鼻药香似乎又漫了上来。
第二日,裴谙比寻常迟醒了一个时辰。
他皱着眉从床上缓缓撑起身子,只觉得头昏昏沉沉。他猛地咳嗽开来,咳得泪眼朦胧,迷迷糊糊地想着前一夜。他不太记得清他夜里是何时躺下的,却记着那个梦。
梦里的沈长风不似以往梦境那般,总在最后留他一个背影或冷笑。难得温存。
待咳嗽渐止,裴谙怔了一会儿,抬手,忆着梦中人所做那般,以掌覆眼。
安然的夜色弥漫开来......
瑶琴之声不适时地响起。
裴谙低叹了一声,收了手,又揉了揉太阳穴。环顾四周,他身着白色里衣,墨紫外衣被工工整整叠好放在床头。他边咳嗽边穿上外衣,勉强立在铜镜前,细细将衣袍袖角每一处都理得妥帖。蛊发致幻,夜里情形皆模糊不清了。他对着镜子又想了一会儿——该是没泡药浴。
心叹一声不妙,偏偏瑶琴声声入耳。
裴谙推了门出去,清晨舒爽的空气倒稍稍解了几分头脑昏沉,却又激得他咳了两声。他看了一眼在院中练琴的孙浅倾。
孙浅倾一侧的石桌上是两三本琴书,此时孙浅倾笨拙地抚着琴弦,没有章法的琴音断断续续、磕磕绊绊。晨曦洒在瑶琴上,琴身泛着微光;在孙浅倾身上,她的零星碎发便被映得晶莹。
本该是让人赏心悦目的景色。
孙浅倾抬眼见他,笑着唤了一声:“师父。”
裴谙应了一声,轻声道:“不如到病房边的院子练吧,也给卧病的人们解解闷。”
“嗳。”孙浅倾答罢,便起身收拾琴书。
病人的病房与他们三人的卧房分处医馆两端,若让孙浅倾抱琴去却是有些难。孙浅倾正要去找沈清仪,恰见院中出现了他的身影,边高喊:“沈道长,能不能帮倾娘搬一下琴呀?”
一身白衣的人影走近,见了裴啊,便随口问裴谙:“你昨晚睡得好么?”
裴谙余光瞥见那一身白衣,便有别的白影与之叠起来。他敛眸不看,倒也应一声:“嗯。一夜安眠。劳你挂念了。”折身低声咳着离了院子。
沈清仪见裴谙未看他,也不在意,只是略皱了皱眉——裴谙面色不大好。
“早饭给你留了,在灶台里的锅里温着。”沈清仪说着帮孙浅倾抱起琴。他边走边思索着——也难怪,受不得寒的人,昨夜不知在院里待了多久,还未泡药浴。
却不知,裴谙离了院子即刻去备热水,不久便回房,将寻常只在夜里拿出的药浴草料取出来,洒进浴桶里。热气蒸腾中,那张清秀的面容疼得皱起来。白衣、雪、琴,一一在疼痛的闲余中无序地闪现脑海,又极快地消失不见。
早上才泡了一次药浴,晚上得比平常晚些了;给倾娘的棋书少了一本,还在柜子角落里吧;一夜过去身子发虚,还得用些补品,也把那件厚些的外衣翻出来吧;棋书找不见了还需去买,今年冬天下不下雪呀......琴音该是没那么响了,不听不想,蛊也改安静了;这一剂药浴驱寒抑蛊,再看见沈清仪也该分的清了......
他的脑袋靠着浴桶边沿微仰着,水中交缠的长发没了劲理,有气无力间万种杂念在脑海中不住呼啸而过,也无力整理。
裴谙今日难受着,出门也少。除却病患打点之类,傍晚时候沈清仪再见裴谙,他正坐在书房的躺椅上,身上盖一层厚厚的毯子,指点着孙浅倾分析棋谱。
“晚饭好了。”
二人听到声音回头看了他一眼。孙浅倾笑一笑:“沈道长,师父,倾娘把这几步想完再吃饭。”再看裴谙靠在躺椅中正慵懒,便也点头同意了。
沈清仪走上前来看着。
过了片刻,孙浅倾结了棋,微微后靠了靠身子,伸了个懒腰,转头对裴谙说:“倾娘今日练会了首曲子,倾娘吃饭前先弹给师父听呀?”
正半阖着眼的裴谙听罢,眨了眨眼睛,低声回答:“先吃饭吧。过一阵子饭凉了就可惜了你沈道长的用心。”
孙浅倾迟疑一下,抿了抿唇应:“好。”她起身收拾棋盘,裴谙则抚着躺椅扶手缓缓站起来。他步子有些虚,才走了几步,沈清仪自然而然地握住他一只手扶着,轻声问:“冷吗?”
裴谙闭着眼慢慢摇了摇头,道:“有些倦。”
三人迈步出了书房。
“今夜早些睡。”
“不行。今晚要晚些泡药浴,不能漏了。”
沈清仪看着裴谙几乎要睁不开眼,眼中带了三分笑意:“你撑得住吗?”
裴谙未答,沈清仪又接了一句:“晚些时候我去你房里同你下下棋说说话,也好熬一会儿。”
......
晚饭后裴谙便回了卧房,当灯火被点上时,沈清仪也如约而至。
灯火映得室里的人眉眼温柔。裴谙的长发柔顺地依着肩颈的弧度而下,末了发梢微微摇曳。此时他手高举茶壶,为一茶杯添水。热水冲荡着茶杯发出细微的响声,白雾便从杯口蒸腾而上。
裴谙将茶壶放在一旁,指了指茶盘上两三茶叶,带笑轻声说:“君山银针。茶是好茶,就是有些旧了,茶具与水也怕不是最好的。”
沈清仪垂眸看着茶盘上的点碧,那几粒芽头色泽泛黄,挺直饱满,外形极是好看。
“你还懂茶。”
裴谙一手支头,垂眼看着茶杯中的银针芽头,闲道:“家父家母爱茶,我也只略知一二。因着昔儿在君山,我便对这银针稍了解些。”
二人摆了棋盘,却不急着下棋。
“之前倒未听你提过令尊令堂。”
裴谙笑笑:“他们二人在万花谷里隐居,逍遥自在着呢。自我到了舞象之年,昔儿及笄,他们便照顾得少了些。”
“哦?”
“家父家母想我们尽早能够独当一面,便不过多干参与扰我们日常琐事;倒是晨昏定省也免了,任我们自由闲散。”裴谙一笑。
“如此倒是有趣,你闲散却是说笑了。”沈清仪应。
“他们如此,我倒是很感激。不然若论处事能力,我怕是要再晚些才能长进。”
裴谙揭了棋盒的盖子,道:“对弈费神,我怕要困倦,不能陪你尽兴,不如我们且看看棋谱吧。”
沈清仪应了一声,又问:“万花谷世外桃源,你又为何要出谷呢?”
温和的灯光里,万花弟子一子一子悠闲地在棋盘上摆着棋谱,面上笑得温和儒雅:“身在桃源隐,心怀天下先。凭我绵薄之力增这人间三分暖意最好;若不能,”他微顿了顿,“一寸山河一寸血,在其中沉浮上几日……也好。”
沈清仪听着怔了怔。思及裴谙的经历,他意外裴谙能道出这句“也好”。
裴谙抬眼:“纯阳弟子不是亦要入世历练么?下过一次华山的人,再回去,就不一样了吧。”
顺带提一下君山银针,会有芽头放茶盘上观赏,热水冲泡的时候要高举水壶,水流先急后缓。最好是玻璃杯,这样便于观赏。
舞象之年是男子十五到二十,及笄是女子十五。
“一寸山河一寸血”当时看到感觉十分喜欢,这句话不是我想的。
大爷们能不能给点评论扣唉扣(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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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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