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浅倾进进出出换了两三盆血水后，裴谙才出来，袖角衣襟沾了几滴血渍。
“后背伤得重些，精神不好，有些虚弱，目前不至忧及性命。”
沈清仪颔首，不露声色，心下却暗松一口气。
“又是你们从啖杏林下来的伤员么？”
“是君攸。”
裴谙感到有些意外，又听沈清仪道：“他和他们的人走散了，躲在浩气盟大门正对的林子里等我。”
裴谙垂眼点点头：“难怪身子虚弱，应是一个人躲着撑了许久。”随后他又轻轻摇摇头：“一个恶谷狼等赏善左使救命，他的藏身之处还正对着浩气盟大门。”微微笑一笑，“也是开了眼界。”
沈清仪见情况稳定下来，便又去了浩气盟。
君攸昏睡了一下午，醒来时外面天色已暗了，塌侧一小截蜡烛燃烧着，叶杏玖就着光看书，睫毛长长的。
“杏玖。”他低唤一声。
叶杏玖闻声放下书，转过头来，一手扶上床沿，头略略低下来看他，眼里满是欢欣：“醒啦？难不难受呀？”
“没事。”君攸低低地。他顿了顿，又打起精神说：“唉，原本不难受，你在眼前晃着就好——头疼。”
叶杏玖噗嗤笑出来，嘴里道：“我早晚撕了你的嘴。”她将眼里的湿气忍回去，边背过身去边说：“我去叫大夫。”
“等等。”君攸问，“这是哪儿？”
“一位万花大夫开的小医馆，离据点不远。大夫叫裴谙，妙手回春，性子也温和。”
火焰微微摇晃着，映着君攸眸光一动，他笑着说：“这名字真吓人。”
叶杏玖背影凝住。“你见过他？”
“不算见过。”君攸调笑，“不过他威名远播，我等闻风丧胆呀。”
叶杏玖默了默，话音带二分笑意：“不是他。他就是活着，我们浩气盟的武林天骄，能在这种破地方给你这破恶谷狼瞧病？”
叶杏玖推开病房的门出去。君攸侧头，默默看着不远处的屏风上的花纹。
浩气盟曾有一人名唤裴谙，师出万花，一身花间游的功夫出神入化，位列十三阶——九州大侠。只是后来祸生不测，他以身殉职，死后被抬了武林天骄。
他有幸见过那人一面。
那时恶人谷对啖杏林觊觎许久，攻城那日，一场苦战旷日持久，他们恶人略占优势，眼看就要拿下啖杏林，侧翼突然传来浩气奇袭的消息——本在枫湖寨驻守的沈长风领着援军到了。
浩气援军精力充沛，恶人侧翼久战疲惫，很快几近被击溃。柳横澜调了部分后军上来，连并中军绕至啖杏林西南，同右军会和。只是仅用作吸引兵力的右军久攻城池不下，亦已疲敝不堪。
这场战役双方皆损失惨重，于恶人谷而言，沈长风的援军不知什么时候便要破了左军打过来，那时情况更加不妙。攻城无望，柳横澜只得掉转马头，下了撤退的命令。
他当时离柳横澜很远。撤令传下来，他跟着掉转马头，才走两步，却见柳横澜突然勒马不动了。他勒马停下，远远地顺着柳横澜的目光望上去，城头之上最显眼处出现一人身影。
那人缓缓走上前来。城墙上，先是头，然后是肩膀、上身、腰腹，慢慢入眼。那人一身万花的墨紫衣裳，手中一杆宣城紫毫，衣袍猎猎，墨发同衣袍随风摇曳。他在城头停了步子，傲然立着，目光冷冷地望下来，直直对上柳横澜的双眼。
若刀剑相撞时花火迸溅，似狂风暴雨中电击石碎。
一阵低语入耳。一部分的军队躁动起来，又被几个邪侯、魔王递来的眼色平息下去——
浩气十三阶的九州大侠——裴谙。
柳横澜抬头望过去，微眯起眼睛。
君攸远望柳横澜。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二人时常战场碰头，暗里算计，你来我往，是老对头了。
疾风、草叶乱舞、残枝飘零，刀光剑影、人声错杂、军队骚动，皆同二人无关。柳横澜同裴谙眼中皆是杀意凛然。双方将士皆停下了动作，原野上，空气凝固起来，城池处愈发剑拔弩张。
僵持之际，裴谙动了。他居高临下地俯视柳横澜，缓缓地、高傲地微扬起下巴。
极尽挑衅之能。
军队中，有人按捺不住，身形动了动，便有刀剑出鞘声入耳。
城下，恶人虎视眈眈。
不远处，沈长风方与人细细交代了诸事安排。二人言毕，他察觉到城头异样的气氛，转头望了望裴谙的背影。随后，他抬手挥退了身旁之人，转身，亦是不疾不徐地走上前来，到裴谙身旁站定。他淡漠地扫了城下一眼，在柳横澜身上多停了一刻。他侧头说——
君攸远远细辨着沈长风的唇语。
“没什么好看的。别站着了，仔细风凉。”
一身墨紫的人转头轻轻柔柔地笑了，吐出一个字：“好。”随后，二人不看城下一干人一眼，一同转身。一白一墨紫，两个身影并肩离了城头。
那是他第一次见那个九州大侠，亦是最后一次。城下恶人千万，裴谙视若无睹，只望过柳横澜，想来是全然不认得他了。
脚步声渐近。
病房的门被推开，暗影中，一人清瘦的身影进来，墨色中辨不清那人的脸，却得见一身墨紫衣袍理得极为妥帖。
叶杏玖跟在后面。
二人渐近。那万花大夫进入了烛光所及之处，露出君攸记忆中的脸。
......
裴谙走上前来。那丐帮弟子昏睡了一个下午，此时身体依旧保持着俯卧的姿势，倒是遮面的发丝被拂开，脸露了出来。
裴谙垂眼望他，见他也在看着自己。裴谙看了一眼君攸后腰的绷带，弯下身子，伸手探脉。君攸手下意识抽了一下，又放好。
习武之人不习惯命脉被拿住。裴谙也不在意，轻声问：“感觉怎么样？”
话语温和。
君攸怔了一下，很快回过神来，忙笑说：“命捡回来了，欣喜若狂。”
叶杏玖轻哼一声：“大夫面前别贫。”
君攸这才道：“伤口疼得很，没别的。”
裴谙掩嘴轻咳了两声，又说：“小徒在阁下昏迷的时候给阁下喂了些粥。算算时间，现在也该饿了吧。”
君攸看着裴谙。暖色烛火下，万花大夫低垂着眼睫看他，话语温和。裴谙的下巴有些瘦削，面色略显苍白，眉宇间全无棱角，眼中沉寂，无半缕高傲——和记忆中那张意气风发的脸对不上分毫。
“大夫说才觉得。”君攸笑道。
裴谙直起身子，望了一眼跳动的烛火。他口中问道:“可有什么忌口？”
“没有。”
裴谙应一声，便看着烛火走过去，“你们叙叙旧吧。”
他自抽屉中拿出把剪子，低着睫毛仔细剪着烛芯。烛光一闪一闪的。他剪罢，烛光又亮了些。他放了剪子便出了病房。
不似那般锋利扎人，反倒淡如青烟。
那□□清瘦，眼眸沉寂，君攸直觉他不似隐了身份来做什么任务，也知他最擅长的从不是离经易道。
以身殉职......
君攸寻思着。
“你这次不是不上战场吗，怎么受伤了？”
“情况紧急，我临时去传军令，才动身迎面就碰上一个秃和尚和一个长歌门人。”君攸挑了挑眉，戏谑道，“唉......那和尚的脑门儿比太阳都亮。”
那神情，倒不似身负重伤一般。
叶杏玖抿嘴笑笑。
不久后裴谙将吃食送进来。
君攸不便起身，叶杏玖接过碗去，君攸只得道了一声谢。
“裴大夫怎么把医馆建在这荒郊野地呀，繁荣城镇里人多病人多，才好赚钱呀？”君攸笑眯眯地问。
裴谙淡淡答一句：“维持生计罢了。人多便事杂，劳心劳神的，理不来。”
理不来事务？
只是君攸到此便不再接话，脸上仍是笑吟吟的。随后他便说到旁的事上去：“这汤真香呀，裴大夫好手艺！”
互相不探情报。叶杏玖不提，那他在这儿便不探。
夜深时，叶杏玖又披星戴月赶了回去。医馆里的人皆歇下了。私下安静，唯君攸皱着眉，在榻上试探着轻轻挪动身体。维持了一天的俯卧姿势，此时身上有些僵硬酸麻。只是不知哪个动作蓦地牵动了腰伤，君攸疼得身子一僵。他肩膀手臂的肌肉紧紧绷起来，把呻吟咽回了腹里。
他本为剑所伤，只是后来伤口处又被严重撕扯过，血肉模糊得看不出伤他的是何种剑、他如何所伤。
腰背伤处疼痛难忍，睡意全无间脑子越发活泛。君攸舒展着身体，目光落到这间病房的壁上，默默思索着。
是呀。你们浩气盟的武林天骄，如何能在这种破地方，给一个小小恶谷狼瞧病呢？
战争沙盘上龙门荒漠紧接着就是枫华谷，但两者地图上相距甚远，不是一个比例。所以这里私设啖杏林离枫湖寨有一段距离。
今天我能拥有评论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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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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