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业五年,京师的暴雨一连下了三月。
正值农忙时节,田野里的粮食刚刚长成,农家辛劳半年,只为收获这一日,不想天不作美,全都泡成泥浆。
龙王庙里跪满了人,或磕头祷告,或烧香拜佛,贡案上的香灰堆成小山。
可惜龙王打了个盹儿,吐出一口黑云狂雨,只当什么也没看见。
“这贼老天!莫不是被什么东西迷了眼?”
有人愤怒地指着天怒骂:“不为民做主枉做天!”
“这与老天有什么干系?”人群里骨瘦如柴的老头突然戏谑道:“天子天子,皇帝也得是老天爷的儿子啊!叫个女人当皇帝,老天又怎么会庇佑我们?”
人群中先是一阵寂静,也不知是谁附和一声:“就是!女主乱国!老天这是示警呢!”
有人煽动,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
越说越激动,众人高举着拳头,高呼起“牝鸡司晨,女主乱政”的口号。
从龙王庙起,这股风迅速传遍京师,悄无声息钻进宫城。
祝长安听得这句话时,正在圆壁城一方小院里换衣裳。
一架八面黄花梨金丝绣仕女簪花围屏后头,影影绰绰可见少女曼妙修长的身影。
她从宫外回来,襦裙早被暴雨打湿,裙摆上还沾着一道红痕,熏染刺鼻的血腥气。
王尚仪搬来落灰的铜熏炉,大把大把撒着不值钱的香饵。
火信点燃的那一刻,阴沉泛着一股霉味的宫殿立时有了人味儿。
换上一袭鹅黄缠枝纹月华缎襦裙,祝长安随手把半湿的头发挽在脑后,推开半扇屏风走出来那一瞬,屋子里亮堂起来。
她生得貌美,尤其一双眼眸纯澈如稚子,只是这“稚子”嘴角正挂着艳红血珠,看得人心底发毛。
“传这些话的人越来越多了,三人成虎,假的也成了真的。”
她端起桌案上一杯凉茶仰头饮尽,未施粉黛的面颊上惨白如纸。
王尚仪担忧地递给她一方锦帕:“你的伤要紧吗?此刻众臣都在两仪殿里议事,我去请太医来,神不知,鬼不觉。”
祝长安用帕子擦拭头发,摇了摇头:“我出宫的事不宜张扬,况且没有得手,我怕打草惊蛇。”
“此人背后到底是谁?莫说杀他,连近身都那么难?”
白烟从熏炉麒麟口丝丝缕缕渗出来,隔在两人之间,如梦似幻。
“上官赫虽是户部侍郎,但根基深厚,绝非轻易就能撼动。”
雨越下越大了,祝长安推开轩窗往外看,头顶一片天色沉如泼墨,分明是午后,四野昏昏,倒像是傍晚一般。
“是我操之过急了,本以为可以轻易从他手上拿到证据……”
声音缥缈远去,融进低垂雨帘中,教人听不真切。
王尚仪还要再说什么,忽有一个小宫女拎着裙子跑到廊下。
“祝司籍快去看看吧!圣人雷霆震怒了!”
“轰隆”一声,一记闷雷劈在天幕上,深蓝色的绸缎被劈出一条缝,兜不住的雨嘈嘈切切砸在地上。
祝长安打着伞在前面走,小宫女踮着脚在后面追。
“圣人传各位重臣,本来是要问京城暴雨的事……”
小宫女在御前当差,口齿清晰,条理有序,三言两语就把话说明了。
京城暴雨干系国计民生,圣人每日都要传召心腹大臣来殿前奏对。
本来中书右丞好好地正汇报安置百姓,修缮房屋的事,坐在一旁不发一言的监察御史王洪道却把话头引到民间那些谣言上。
“哦,对了,王御史还要圣人下罪己诏!”
祝长安心里咯噔一下。
他们一路从御花园西南角往中轴线走,御苑的碧波池早已蓄满了,连鱼都差点溺死,争先恐后地跳出来。
一尾红锦鲤顺着水纹游到听政的两仪殿前,恰好被小太监一把逮个正着。
“程少监,”祝长安踮着脚从廊下走过去,屈身向守在殿门外的内侍省少监道了万福:“王尚仪遣我来问问,诸位相公散了不曾,圣人何时用膳?”
跟在她身后的小宫女正收伞,一转身看到祝长安懵懂率真的样子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似乎,笼罩在祝娘子身上的寒气瞬间散了。
程少监团团一张圆饼脸,笑得和气,把祝长安拉到偏僻处说话。
“今儿诸位相公一时半刻散不了了,方才云娘子出来添茶,说圣人发了好大的脾气,连燕王都挨了斥骂,今夜你要在驾前当值,可得仔细了!”
祝长安拧着帕子翻来覆去打转,眼中又惊又怕:“少监可知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京师暴雨?”程少监抬头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才低声道:“有个妖道满城张贴谶语,说什么女主当道,天降重劫,国将不国,民不聊生!”
两人正说着,一记闷雷从天而降,擦着两仪殿的鸱吻飞了出去,正与御道上疏通水道的内官擦肩而过。
只见那内官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此刻蓑衣已经被斩成两半,斗笠竟被撕成碎片。
好好一个人,黑脸蓬头立在雨中,惊得众人尖叫连连。
“哎呀!”
顾不得大雨倾盆,程少监抄起一把伞冲进水幕中。
祝长安先是跟着众人惊呼一声,直到所有人都冲进雨里,独自站在殿门前,侧耳听里头的动静。
什么都还没听见,突然有人推门出来,甘爽清列的檀香驱散雨季的潮湿。
云娘子一袭杏粉宫装出来添茶,四下寻不到程少监的身影,便把茶壶递给祝长安。
“去取一壶热水来,尽快!”
云娘子面如美玉,温婉动人,连声音也比黄鹂更加悦耳。
祝长安麻利地站起来,快步往西配殿去了。
自天降暴雨以来,圣人每日必召主持钱粮、河堤、农桑、医药诸臣奏对,且每次都要议上三四个时辰。
圣人久病未愈,常口渴,两仪殿中时刻烧着热水,以备添茶。
等她添完水回来,殿门口哪里还有云娘子的身影?
她望着纯金点缀的门缝看了片刻,低头躬身,缓缓推开殿门。
祝长安是常随侍御驾的女官,对两仪殿何其熟稔,她一手托壶,一手轻轻推开殿门,拨动层叠纱幔,转入正殿。
殿内摆着一尊紫金麒麟博山炉,云娘子手持一把玉钳子,正细细拨弄檀麝燃尽剩下的飞灰。
“依众爱卿之见,朕非下罪己诏不可了?”
圣人一袭常服端坐明堂之上,目光如电,气势凛然,声音虽不如何高亮,但每一个字掷地有声,杀机四伏。
群臣低着头不敢说话,祝长安倒茶的时候离得近了,只能听见有些人轻一阵重一阵的鼻息。
她把琉璃盏放到中书右丞手边,一把年纪的老臣连眼都不敢抬。
“陛下,臣以为古来圣君贤君皆以万民为念,从不吝惜私名,若下罪己诏能解万民于急难,八方之内,千秋万代,何人敢称陛下不圣不贤?”
不必抬头,祝长安也认得,劝谏之人真是大名鼎鼎的监察御史王洪道。
这位监察御史是朝廷里第一等的“直人”。
他自己出自五姓七望,从小锦衣玉食,吃喝不愁,但偏偏看不得别人贪污半个铜钱。
昔日宰相王阁老书法写得好,有个同僚请他帮忙写一幅字装裱新居,为了表示感谢,同僚送了王阁老两瓶自家酿制的好酒,结果被王洪道得知了,一封奏疏告到御前。
两瓶酒值几个钱,这案子怎么断都不合适,为了息事宁人,圣人令王洪道降职。
结果这人官职还没升回去,老毛病又犯了。
圣人乾刚独断多年,可不是优柔寡断的王阁老,她神色冷厉,眼尾扫过王洪道:“是么?”
王洪道迎难而上:“自古以来从未有女子称帝的先例,所谓阴阳调顺,乾坤通畅,如今阴阳相异,自然诸事不顺,若罪己诏仍不能免天罚于万民,臣请陛下退位于太子,安养天年。”
“砰”得一声,王洪道磕头在地。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自己低头闭眼万事不愁,殿里的其他人却委实受了不小的惊吓。
一直装门神的中书右丞连眼皮都不动了,英王把玩玉佩穗子的手也停在半空中。
最尴尬的当属祝长安。
她正要给陛下倒茶,这会儿气氛紧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只有圣人,面色平静。
“长安,来。”
圣人招招手,和颜悦色让她过去。
等喝完一盏茶,圣人浅笑看王洪道,只是笑意不达眼底:“爱卿如此忠心,为太子鞍前马后,太子知否?”
王洪道再叩首:“此乃众臣之愿,天下之愿,太子并不知晓。”
“爱卿常说太子体恤民意,垂怜苍生,既是众臣之愿,天下之愿,太子如何能不知呢?”
话音刚落,殿外风声大作,隔着窗棂错落的格纹,隐约可以看见程少监指挥内官宫人躲到廊下避雨。
只是众人都离得远,唯恐听见殿内君臣奏对的机密。
看了一眼忙慌慌的场面,圣人愈发风轻云淡道:“还是说,爱卿今日谏言,是太子授意?”
“太子不敢!”
王洪道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难得露出几分急切。
可正是这份急切,落在圣人中,仿佛成为此前欺君的佐证。
“朕记得,武宗皇帝征百济的时候也是天降大雨,”圣人并没有理会他的仓皇,悠然忆起当年事。
“当时就有朝臣说,此乃天意示警,预示此战不详,请武宗罢兵还朝。”
“三军齐发,已如箭在弦上,哪有半路折返的道理?武宗不曾纳谏,亲率三千轻骑渡河,十日攻陷百济都城。”
忽然,圣人侧头问中书右丞:“只是朕记不得,武宗皇帝是如何惩处那位谏臣的了,卿博古通今,可还记得?”
中书右丞嘴唇抖动两下,恭敬回答:“武宗以惑乱军心,将此人斩杀于阵前。”
“啊,”圣人感慨道:“还是爱卿好记性。”
“想容。”她唤云娘子上前:“拟诏,赐,绞刑。”
说着,圣人站起身,绣着龙纹的广袂滑过祝长安的面颊,隐约可以闻到一缕檀香,雍容典雅,厚重端方。
圣人以君王之姿睥睨群臣,跪在脚下的人根本看不清她的圣容,祝长安侧脸望去,却看到圣人眼底不经意间划过悲伤。
祝长安看不懂。
“你的诗文很好,”圣人评价王洪道:“如梦似幻,如登仙境。”
“可这里是凡尘,回你的仙境去吧!”
随即,圣人挥手,立刻有等候殿外的披甲武士鱼贯入内,王洪道被困住双肩挣脱不得,死到临头了还敢赤红着眼睛厉声呵斥。
“陛下!纵然臣今日粉身碎骨还是要说!陛下一介女流窃取神器,绝非秉承天命!若不下诏罪己,还政于太子,上天必有重罚……”
他被武士硬生生拖了出去,楚楚衣冠破损凌乱,再没有半分儒雅文士的矜贵。
众人亲眼目睹这一切,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人人自危,低头自顾,唯恐君王之怒伏尸百万,波及到自己身上。
目送人影没入雨帘,圣人叹了口气:“可惜了。”
中书右丞惊魂未定,英王最先反应过来,从脸色惨白到满面堆笑只过一瞬,殷勤地恭维女皇。
“王洪道妖言惑众死不足惜!又如何配让姑母伤怀呢?姑母既为君王,身系天下,更需为万民保养自身。”
这马屁拍得真响亮,不愧是女皇最宠爱的侄子,祝长安朝英王那边打量一眼。
圣人倒是稀松平常,显然马屁没有拍进心里。
“都退下吧。”
从殿里出来,众人的衣裳都被冷汗浸透了。
英王捏了捏手心,从怀里掏出一包银钱分给祝长安等一干女官宫女,才踩着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中书右丞本想跟上,瞥了下雨势,有些犹豫。
祝长安张罗几个小太监来撑着伞把他送出去。
好不容易把人都打发走了,她小步快跑进值房,给自己煮了一碗姜汤暖暖身子。
虽说腹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但站这么久,又一直提着气,祝长安总觉得刀口要裂开了。
她想趁没人的时候掀开衣服看看伤势,晚上还要当差,千万不能出血。
腰带还没解开,云想容急匆匆跑过来。
“快!拿油衣来!”
“出了什么事!”祝长安边找东西边问。
云娘子换下广袖襦裙,神色不安:“圣人命太子侍宴,我去传旨。”
她将油衣裹在身上,又拿了伞,临走前还不忘嘱咐:“你快去殿中伴驾!那些人粗手粗脚不得用!”
祝长安一口将姜茶饮尽,搓了搓手回到殿中。
这一动,伤口很疼了。
圣人正伏案批阅奏疏,尚膳娘子在屏风后布置晚膳,祝长安隔着细纱看过去,宫人们脊背僵硬,头几乎要埋进身躯里。
先诛御史,又传太子,今日两仪殿中暗流涌动。
祝长安把砚台里多余的水倒出去,脸上挂着纯真且谨小慎微。
这滚滚巨浪要是真打在东宫,那位病歪歪的太子是否接得住?
她正想着,云想容通传:“太子奉旨觐见!”
雨丝最密处,一袭青衫的男子撑伞而来,水珠沾湿他裙角几片竹叶,由浅入深,仿若文人山水,雅致之外,平添几丝洒脱。
“臣敬问圣安。”
内宫人少有机会见太子,今日见他踏雨而来,祝长安脑中忽想起八个字: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可惜,玉石藏于锦匣,苍松生于庭院。
圣人并未叫起,甚至连抬头都不曾,直至将一封启奏御河开坝放水的奏疏批复后,才漫不经心看了跪在殿中的太子。
太子眼角微红,显是哭过的,
圣人不愉:“朕安,今日新的了一道菜,你我母子该一通品鉴。”
今日晚膳十八道菜,都是按照圣人口味做得家常菜,祝长安眉心微蹙,看来有人要做这母子的盘中餐了。
突然,程少监候在殿外禀报一声。
“禀圣人,备好了。”
“传进来!”
圣人一声令下,四个内官抬着一副蒙了白布的草席进来,恰好摆放在太子身边。
圣人随手指了指:“我儿,你替为娘看看。”
映着斑驳烛光,祝长安依稀看出白布下盖的是一个人。
白布掀开,是伏诛的王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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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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