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奏陛下,”祝长安艰难地迈出一步:“臣入东宫拜谒时,张先生也曾写过一幅字相赠,圣人可以以此校对字迹。”
梁明礼目光阴沉地盯过来,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被永宁公主逮个正着,他只能悻悻然闭上嘴。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是圣人看不明白的?
到底是谁怂恿咸阳道人在京中张贴谶语已经无从查证,英王指认太子的居心却昭然若揭。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总归太子没有露出任何破绽,英王也没有一局定生死的底气。
终究是梁明礼棋差一招。
此案注定无从查起,咸阳道人是最后的底线,如果任由太子与英王当堂对峙,接下来英王的处境只能更加被动。
圣人思存片刻,转向英王厉声斥责:“心浮气躁,难成大事!”
梁明礼“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窥见圣人的脸色慌乱不已。
“姑母,我,”
“称陛下!”圣人骤然打断他,不愿再给他任何辩驳的机会:“太子是储君,关乎社稷,干系重大,一个妖道无凭无据的几句话,你也敢攀扯太子?这就是你对太子的敬畏之心吗?”
梁明礼叩头伏在地上,涕泪横流,悔不当初:“都是臣的错,是臣轻信了妖道的狂言,只求陛下和殿下息怒,不要因为臣的一时失察伤了母子情分……”
从方才的颐指气使到如今泪流满面,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祝长安看得目瞪口呆,果然能留在圣人身边的都不是等闲之辈。
所谓玩世不恭,也不过是英王掩饰野心的手段而已。
谢承祜冷眼看着这一场姑母训侄,眼中满是温情脉脉,心底却涌起无尽寒意。
三言两语之间,圣人早已经将过错推到咸阳道人身上,哪怕继续追查下去,也是英王为小人蒙蔽。
而英王如今恳切谢罪,做太子的若是不肯宽宏大度,便是他谢承祜没有容人之量。
好一个明贬暗保,大事化小,姑侄之情还真是感天动地。
只可惜在他这个儿子看来分外扎眼。
“母亲,”谢承祜突然开口:“儿子以为,应当严查咸阳道人幕后主使。”
梁明礼慌乱地瞪大了眼睛,永宁公主有些不认可地摆弄着手帕。
圣人好不容易酝酿起来的亲情顿时消散,看向太子,早没有母亲的慈爱,只有君王审视臣子的锋利。
“咸阳道人假借天意装神弄鬼,太子还要查吗?”
圣人似乎要以天象之说草草结案,此事至咸阳道人而止。
连祝长安都看得清楚,素来温和的谢承祜却一反常态的坚持。
“那妖道不过是方外之人,就算装神弄鬼所求为何呢?此人毁谤陛下,构陷储君,挑战皇权,居心叵测,臣以为绝非一个小小妖道足以周全,想必此人背后另有主谋。”
谢承祜虽然跪在地上,但腰杆挺直,衬得他一身玄色朝服高贵不可亲近。
圣人皱眉,不悦之情溢于言表。
这桩案子查到最后,无论是太子设局陷害英王,还是英王设局陷害太子,归根结底都是皇帝家事,在朝臣和百姓眼中是陛下教子不善。
家丑不可外扬,且圣人从不信所谓天命,杀一个王洪道足以立威,再杀咸阳道人,此事就可以了结。
即便要查,也只能圣人一人知晓,没有广而告之的道理。
“太子。”
沉重两个字砸在所有人头顶,谢承祜熟视无睹。
“臣以为若不详查到底,幕后之人必会再次借机生乱,而臣与英王兄弟有此嫌隙也是不妥。”
谢承祜痛心疾首:“此人假借英王之手构陷于臣,陛下若不彻查,岂非让英王难堪?”
谢承祜在圣人面前向来只做忠孝臣子,从没有这样步步紧逼的时候,
圣人看着这个日渐成长的儿子,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片刻后,她淡淡颔首:“太子说的有理,那便让刑部彻查吧。”
梁明礼顿时脸色煞白,伸手想去抱圣人的腿,结果被永宁公主先一步隔开。
祝长安跟随谢承祜从大殿里出来,烈日与清风吹过透骨的冰凉。
谢承祜往偏殿更衣,祝长安守在门外。
夏日茵茵,蝉鸣不绝,光影斑驳从梧桐间倾泻而下,映透池上荷花绿点红。
祝长安抬头望天,浮云流动,清风拂面,她打着扇子思绪飘荡开去。
圣人下旨彻查咸阳道人一案,祝长安颇为意外。
观圣人神色,那一瞬间的停顿,也不知这位纵横朝堂的帝王是在为后继有人而欣慰,还是为储君长成而警惕。
谢承祜一味避让,与圣人之间还能留有半丝母子之情,如果真的要锋芒毕露,那么结果就只能是母子相残。
她不知谢承祜作何感想,只是从今日举动看来,谢承祜成竹在胸。
鸟雀飞过,殿内大开,谢承祜换一袭绯罗圆领袍,头戴玉冠,脚踩皂靴,踏光而来。
祝长安躬身行礼:“圣人已经回席,殿下是否入座?”
谢承祜分明没有饮酒,却带着丝丝醉意。
他含笑摇头:“宮正陪孤走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文成殿,从宫道前往御花园。
今日宫中大宴,稍得脸些的宦官,宫女都在文成殿前伺候,一时间后宫里冷清下来,只有洒扫的宫人们低头劳作,看到太子走过,跪地行礼。
“宮正可是觉得,孤今日所为不妥?”
走了良久,谢承祜突然发问。
祝长安心里突突跳了两下:“臣不敢。”
“是么?”他行至池边坐下,衣缘上金线绣成的麒麟纹倒映在碧波荡漾中,随着水浪翻涌,尽是化不开的愁绪。
“宮正久在圣人身边服侍,以爱卿看来,圣人待我与英王如何?”
祝长安无声数着一圈又一圈波浪,不知该从何说起。
若说圣人无情,这些年来到底保住谢承祜太子之位,只是君王哪有不爱谗言的?英王神思敏捷,言语恭维,日渐得圣人喜爱。
“圣人与殿下是君臣,更是母子,母亲拳拳爱子之心,殿下身为人子岂能不知?”
谢承祜燃起希冀的火苗:“圣人当真眷爱孤么?”
祝长安坚定地点头。
半晌,谢承祜突然起身,大步流星往文成殿方向走去。
“殿下?”祝长安一个没反应过来,立刻快步跟上:“殿下这是要回席?”
“孤要求陛下停止彻查咸阳道人一事。”
祝长安突然明白谢承祜的深意。
此刻的他是一位渴望母亲眷顾的儿子,因母亲宠溺表弟,做出些许不顺母意之事,如今为了一丝母爱,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也能忍耐……
祝长安暗中咋舌:多孝顺的儿子,差点感动哭了。
圣人听了太子的请求果然龙颜大悦,看向太子时更多了几分赞许,甚至命云娘子将御饮的贡酒赐予太子。
谢承祜一饮而尽,满殿喝彩。
祝长安叹服其心智。
既然已经引起圣人的怀疑,哪怕谢承祜表明不愿彻查,圣人也不可能草草结案,只是由明查转为暗查,会让始作俑者更加防不胜防。
只是,始作俑者真的是英王吗?
祝长安只能看到谢承祜浓密的头发高高束起,晶莹剔透的玉冠在灯火下熠熠生辉。
不妨间,谢承祜突然回头,猝不及防陷入一汪潭水里,祝长安仓皇错开。
午时将过,宫宴散去,祝长安避开人流往外走,四处寻不到与自己一道前宫的若水。
她沿途问了六七人,终于有个宦官看到若水往王尚仪处去,她沿着幽静小路走至尚仪院中,恰好听到若水绘声绘色讲着祝长安如何落水,芙蓉如何服侍不周。
王尚仪一言不发,冷脸听她说完,不咸不淡哼了一声:“照你这么说,你全无错处,都是那芙蓉的不是?”
若水喉咙干涩,不知该如何自辨。
可这些时日她早被祝长安哄得飘飘然忘乎所以,以为出了天大的事也有祝长安担着,于是狡辩道:“奴婢服侍宮正虽不尽善尽美,也算周到……”
王尚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不必说了,既如此,因你首告,尚仪局会知会东宫,暂时将芙蓉调往别处差遣。”
若水欣喜异常,忙不迭地叩头谢恩。
她出去时满脸都是喜悦,眼睛快要笑成一条缝,并没有看到隐身于竹林间的祝长安。
“进来吧,什么时候学来听墙角的恶习。”屋内突然传出王尚仪的教诫。
祝长安步履轻快挑开帘子,唇角挂着两只梨涡。
“尚仪耳力还是这样好。”
“哼,我如今眼花耳聋了,否则何以被你一个小娘子当枪使呢?”
王尚仪一身公服端坐榻上,慈和如观音的悲悯面孔下尽是严肃。
祝长安挤到她身边坐下,用扇柄指了指若水远去的方向:“如何?这小孃子可清白?”
王尚仪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她:“那芙蓉的确是太子安插在你身边的细作不假,若水背后却查不到什么。”
“我看你不妨一用。”
“不妥,”祝长安一改方才悠闲懒散的样子,眼底冷若冰霜:“她不够聪明,这样的人不足以成事,却足以坏事,我身边留不得。”
王尚仪把那封信点燃:“一个心高气傲的小娘子,在这深宫之中想找个错处并非难事,比如,寻仇报复……”
祝长安梨涡盛绽:“知我者,尚仪也。”
谢承祜:我妈不爱我了呜呜呜……
祝长安:别装了哥,净演给我看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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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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