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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撞柱

憋闷的暑热从窗子里爬进来,沿着青玉铺平的地缝渗进每一个人的脚底。

殿内没有置冰,门窗不动宛如蒸屉,素来体寒的谢承祜也承受不得,用帕子擦拭额角的细汗。

李明忍差人抬来风轮,又从地窖里取大小冰块两盆,随着宫女拨弄木轴,青雾伴着凉意漂浮殿内。

殿外院中,几个小宦官搬来比脸盆还大的陶瓮,银杏丢一把从小佛堂熏炉里倒出来的白灰,点上三根拇指粗的火香。

日光照在香柱上,阴影与火苗重叠。

祝长安挽起袖子,站得离风轮更近些,眼睛却一分不错地盯着院中的情形。

马友三跪在堂前,脸上的褶子已经被香灰烫平,两颊憋得越来越红,脖子上浮现纵横交错的血痕。

他热得难受,汗水滴进眼睛里想用袖子擦一擦,冷不丁一颗石子从头顶上飞过来,不偏不倚砸到动了两下的那只右手上。

“付率好功夫。”祝长安啧啧称赞。

陆平川把袖子扯起,露出半截手臂,得意地晃了晃那双满是老茧的手。

宫女拨弄风轮的速度越来越快,祝长安忍不住打起团扇,殿中的人尚且如此,庭院里的人只会更加难熬。

一柱香还没有燃尽,马友三已经热得喘不过气来,他摇晃着险些晕死过去,李明忍甩了两下马鞭,又从地上爬了起来。

此时,一道清凉如溪泉的声音传来:“马管事好歹服侍殿下一场,只要招出幕后主使,殿下或能网开一面。”

马友三抬头看一眼上方,章华殿中,太子正襟危坐,陆平川和祝长安分列左右,皆是一副肃杀之气。

汗水落进眼中,他竟有些恍惚,一时间分不清是生是死,红袍的太子,白衣的宮正,黑衣的付率,恰与阎罗殿中一般无二。

喉咙滚动两下,他再次低头,一个字也不肯说。

“听闻马管事的儿子快要娶妻了,”祝长安随意摇晃着扇子,在身前画出一道圆弧:“我已经命人去请令公子,老父受过,做儿子的也该来分担尽孝才是。”

马友三瞳孔皱缩,头顶的汗越流越多,一时间分不清是暑热还是恐慌,整个人战栗不止。

“小人已经招认,是小人自己要谋害殿下,并未受人指使,宮正何苦相逼呢?”

“既然你对谋害殿下之事供认不讳,也该知道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祝长安缓步走下台阶,团扇轻摇,扇得土瓮里的烟灰四散弥漫,争先恐后钻进马友三的眼睛里。

他呛着一口气咳得撕心裂肺,伸手想去抓祝长安的衣裙,可怜巴巴地哀求:“小人已经多年不曾回乡,与家中妻儿并无往来,此事他们并不知情,只求殿下,求宮正,网开一面。”

祝长安半蹲下身看着他,透过浑浊的泪光,看出他心中的隐忍和不甘:“国法无情,你若认罪,他们必死无疑,你若是肯说出幕后主使,殿下或许可以饶他们不死。”

说罢,她站起身,回望谢承祜,两人分明隔得那么远,袅袅青烟遮住视线。

祝长安还是看到谢承祜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小人已经招认,小人在马场管事多年,勤勤恳恳却不被殿下提拔,是小人胆大包天,前一夜在殿下坐骑的马蹄中塞入银针,让马匹发狂,以此报复殿下。”

“小人深知此事一旦东窗事发,自己将万劫不复,为了推脱罪责,利用职权将宦官李衡传入马场,并以修剪草场为由,让他脱鞋踩在草皮上,制造假象,蒙混殿下。李衡被抓后,小人唯恐他在刑部招出这些年被人冒领份例的真相,所以诱杀云珠。”

马友三的声音越来越低,头颅几乎要埋进地缝中。

守在廊下的李衡早已泪眼婆娑,紧握双拳,咬着牙根几乎要冲下来,将马友三碎尸万段。

祝长安隔开李衡的视线,冷笑一声:“你不觉得这个理由漏洞百出吗?”

“如若殿下要骑马,自然有武士护卫左右,纵然那匹马真的发狂,至多也不过是让殿下滚落马下,受些轻伤,绝不致死。”

她绕着马友三踱步,绣鞋上的穗子晃来晃去。

“且不说只因不被提拔就敢暗害殿下这个理由有多么荒唐,哪怕你真的鬼迷心窍,刺杀储君此等大事难道没有周密绸缪?”

“如果李衡在刑部设法证明自己无辜呢?”

“他没有办法,”马友三不屑地撇了一眼廊下瘦弱的身影:“他是个哑巴,又不会写字,是最合适的替死鬼,既然人是东宫交出去的,小人笃定刑部的官员不会详查,只能杀了李衡,速速结案,给圣人一个交代。”

他一改方才唯唯诺诺的样子,露出几丝狡诈和凶狠。

祝长安却并没有被他搅乱思绪:“看来你不打算辩驳刺杀殿下的动机,只敢在李衡之事上开口。”

她从上到下俯视着马友三:“可若是我没有发现李衡脚下的划痕呢?若是我粗心大意,只把他当做一个误入的宦官呢?”

马友三抠着指甲,没有回话。

“你既然苦心筹谋,打定主意要拿李衡做替死鬼,难道要把这事关生死的一环交在殿下,付率或者我的细心上吗?”

“还有,那令马儿发狂的药来自西域,你一个常年不出东宫的管事是如何拿到的?”

祝长安字字珠玑,问得马友三哑口无言。

他的话漏洞太多,根本无从补起。

若是要回答祝长安的问题,必然要编更多的谎话,露出更多的破绽。

他“哐哐”磕了三个响头,狠下决心朝谢承祜道:“一切都是小人的罪过,小人甘愿赴死,只求殿下高抬贵手,饶过小人的家人!”

他手面上青筋暴起,一直蜿蜒到脖梗,直起身的一瞬间,竟然拔腿冲向廊柱。

“快拦住他!”

事发突然,祝长安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她转身去追,却听见“砰”得一声巨响,马友三一头撞在柱子上,额头上磕出巴掌大的血窟窿,整个人踉跄着倒在地上!

这一切来得太快,陆平川脚下刹不住直接从马友三的脸上踩过去。

他与祝长安差点撞上,两人俱是面面相觑。

“殿下?”

祝长安踟蹰着看向谢承祜。

一场变故,血流满地,章华殿中唯有谢承祜还算镇定。

他用扇柄敲了敲桌案,吩咐李明忍去请医官,望向祝长安和陆平川的目光有些不善。

陆平川后颈一凛,退让一步垂手侍立一旁。

祝长安却被这一眼瞪得莫名其妙,她想去探一探马友三的脉息,终究还是忍住了。

马友三就这么死了。

除了账册之外,已经没有可以指向英王的证据。

祝长安又想起圣人的那句话:“先拿到马友三的口供。”如今看来倒像是一句谶语。

谢承祜下令释放李衡,为了安抚,特地把他调到章华殿服侍。

“事已至此,只能劳烦宮正继续筛查了。”

谢承祜走在湖边桥道上,侧脸和身后的祝长安轻声说道。

湖边静谧,水声潺潺,此刻栈道上只有他们两人。

祝长安有些沮丧,耷拉着脑袋不想说话,只是依着规矩颔首:“殿下吩咐,臣定当竭力。”

谢承祜站在连绵不绝的荷叶浅,看着碧绿水波中那一抹别样红蕊,悠悠叹息。

“孤并非要迁怒于英王,只是东宫向来节俭,许多银钱是从宫女宦官本就微薄的俸禄中层层盘剥,孤只是想替他们讨回公道。”

“只是如今英王已不可问,也不知除了他之外,那些钱究竟流到了谁的手里,到底还能不能讨得回来。”

这句话状似无心,祝长安听了却若有所思。

英王自然是动不了了,眼下唯一可以查的也就只有上官赫。

只是圣人的意思让她琢磨不透,不知上官赫背后到底有什么深意?

这条路虽然可行,但她并不想以身犯险,只能假装没有听懂,陪着谢承祜一起叹气。

一排鸽子从水上飞过,洁白的羽毛在碧波中略过剪影,鸽子扇动翅膀的声音格外刺耳,像是在嘲讽池边这两人无病呻吟。

谢承祜走远了,祝长安盯着水面独自发呆。

这桩案子如今只有上官赫一个突破口,如果太子真的要借机咬住英王,必然要想方设法从上官赫那里找到证据。

哪怕自己不动,太子手底下还有别的人手,以上官赫贪生怕死,图财好色,想要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找到他的破绽,简直易如反掌。

这件事可以让太子去查,但上官赫绝不能落在太子的手上。

她抱着手臂站在栏杆上,胸口却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祝长安从怀中掏出一枚扳指,抚摸着上面碎裂的纹路,眸中的杀意越来越浓。

用过晚膳,银杏和若水蹲在院子里摘菱角,两人轻声细语讲着故乡的故事。

若水笑着从筐中挑了几个颜色最鲜亮的:“这些我想留给李衡。”

李衡这一遭无辜受难,虽说是太子故意设局,但到底是祝长安一句话害他受了惊吓,送点东西也算是安抚了。

银杏点了点头。

若水抱着箩筐往外走,扫了一眼已经熄灯的寝阁,不解地摇了摇头:“宮正今日可是累了?往日里三更天也不安置,今日竟早早睡了。”

此时一道黑影恰好从她头上划过,无声无息消失在穹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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