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星野低垂，烘烤一日的蒸笼终于掀开半个口，伴着月光送来些许凉风。
谢承祜平静地坐着，天青色的衣袍隐入摆放瓷瓶的多宝格中，缠枝花纹与远山纹交相呼应，远远看去竟然是一幅难得的美景。
陆平川目露凶光：“臣中了英王的圈套！”
晚间他从东宫下值回家，骑着高头大马往明德坊去，结果就在经过一条暗巷时，突然被一道黑衣身影拦住去路。
他本以为是什么不长眼的毛贼，刚想张口呵斥，不想那黑衣人迎面扑了过来。
陆平川毫无防备，直接被人冲得一个趔趄，险些落下马来。
他好不容易勒紧马缰坐起身来，摸着腰却发现挂在蹀躞带上的钱袋居然丢了！
那毛贼毫不恋战，偷了就走，转身前还洋洋得意地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陆平川火冒三丈，他好歹是东宫的付率，在京城守备中也是数得上的人物，若是真的被一个小小毛贼这般欺凌，他日传扬出去必将颜面无存。
一股胜负欲涌上心头，他直接抛下马匹，纵身一跃追了上去。
毛贼手上虽然只有三脚猫的功夫，脚下的轻功却极快，不多时就飞到城郊的密林中。
眼看着那毛贼一头撞在树上，陆平川来不及幸灾乐祸，直接冲上去把人绑住。
直到揭开那人脸上的面纱，才发现是太子暗藏在英王府的细作小唐。
“英王近日越发警觉，唯有如此才能传递消息。”
小唐愧疚地拱手作揖，把钱带子还了回去。
“出了什么事？”陆平川把东西收好，满脸忧愁。
“户部侍郎府的事，英王已经查出了些许眉目，殿下身边出了内应。”
陆平川心头突然一惊：“可知道这内应是谁？”
小唐揪着眉心，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是否是被英王察觉，近来他惊醒的很，我很难近身，能知道的也只有这些，殿下若是要把马场之事做实，必须要快。”
一不小心踩在泥地里，他赶紧掏出帕子把脚底擦干净，随后站在几片枯叶上。
“据说，圣人已经派遣使者到英王府询问案情了。”
一个户部侍郎家的房顶上被人揭了一片瓦，圣人不仅派亲王主审，还亲自过问此事，想来这件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陆平川的眉毛险些拧成麻花：“圣人都说了什么？”
“不知道。”
此事蹊跷，应当尽快禀报，交由太子定夺，陆平川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明白。
“我们分头走，以免引起别人的注意。”
说完，他跳上树干，直接飞了出去。
陆平川回到暗巷，牵着马就要转头回东宫，就在他准备扬鞭的时候，突然发现地上有三个不同的脚印！
小唐常年习轻功，走路的时候脚尖着地，喜欢跳跃，所以前脚掌用力最深。
陆平川常习大刀，最忌讳的就是脚下不稳，所以他走路的时候几乎是前后脚掌同时落地直接盖上去。
可是，还有一个错乱的脚印，左脚脚印外重内轻，像是个跛脚的瘸子。
此刻天色已晚，这条暗巷里几乎没有什么人走过，而且三种不同的脚印错落分布，很明显后面这人踏寻的正是陆平川的脚印！
几乎一瞬间陆平川觉得后背发凉，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再一次跑回树林里。
结果老树下早已经没有了那细作的身影，只是他踩在脚底下的枯叶细碎的落在地上，地上一堆杂草被砸弯了腰，向一个方向倒去……
“你怀疑英王故意释放假消息，引蛇出洞？”
谢承祜听着，咬紧下唇。
“臣怀疑，小唐早已暴露，已经被英王抓了回去，只要他肯招认，甚至无需招认，以圣人之多疑必然会怀疑殿下。”
张松岩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我们至今还没弄清楚圣人和上官侍郎到底有什么渊源，何以要这么袒护他。只凭殿下在英王府上安插眼线这一条，就足够陛下发难了。”
“如今看来，小唐的话不无道理，只有坐实英王刺杀储君，盗窃东宫财物的罪名，才能彻底堵住他的嘴。”
谢承祜并没有接他的话，反而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二人：“小唐说孤身边有内应，二位觉得会是谁？”
殿里只有他们君臣三个，其余两个一时都摸不准，谢承祜到底是怀疑别人还是怀疑自己？
“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陆平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怀衷心看着谢承祜：“当日章华殿中知道殿下外出的全是我等心腹之人，但在东宫之中，章华殿外还有一人。”
谢承祜意识到他要说什么，撑着头问：“你是说，祝长安？”
“殿下明鉴！”
陆平川解释道：“宫中早有传言，祝长安及笄之年，英王曾向陛下请旨赐婚，愿聘她为侧妃，虽然陛下当日已经回绝，时至如今，宫女们还对此事津津乐道。”
听他这么说，谢承祜突然半眯起眼睛，锋利的下颌映着灯火，比刚开刃的宝剑还冷上三分。
“况且，”陆平川觉得大有机会，于是继续说道：“她不也告诉殿下，自己或许是英王的细作吗？”
越是这么分析，陆平川越是觉得自己的猜测或许就是事实，他恳切地望着太子，让太子下定狠心。
“殿下，此女断不可留，请殿下早下决断！”
良久，谢承祜轻哼一声：“可她是陛下御赐的女官，她要是在东宫有个三长两短，你猜陛下会不会向东宫发难？”
站在一旁的张松岩突然抓住太子这句话里的漏洞，他拍着大腿恍然大悟道：“对啊！殿下可以让此女不必死在东宫！”
他激动地眼冒金光：“殿下入宫向陛下请安时，祝长安必定随从在侧，完全可以让她死在宫城之内，届时殿下就在陛下身边，无一人敢怀疑东宫，岂不是两全其美？”
“杀了之后呢？”谢承祜突然抬着眼皮问道。
张松岩被他问的一愣，看着他眼里那团晦暗不明的火光，又有些拿不准了：“殿下？”
“除掉一个祝长安，陛下还会派李长安，王长安。”
陆平川赶紧接道：“殿下所言不差，但无论是李长安还是王长安，只要不是英王的人来，我们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臣知道，殿下想用她的身份，”张松岩叹息道：“她的身份对殿下而言确实有大用处，无论是借刀杀人还是扫除隐患，但同样这个身份若是落在英王手上，这把锋利的刀就要对准我们了。”
他深深凝望谢承祜，想窥探太子心里最隐秘的那一块：“殿下方才还说此女断不可留，此时莫不是改了主意？”
“先生胡说什么？”喜怒不形于色的谢承祜突然暴怒，随手把小重山青瓷笔搁丢了出去。
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薄如蝉翼的青瓷碎成指甲般大小。
张松岩和陆平川都有些发愣，他们跟随太子多年，还从来没有看到太子这般愤怒的样子。
两人这些年颇受东宫礼遇，一时间跪也不是，站也不是。
隔了半晌，谢承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脸色却有些阴鸷。
“两位卿家这是在教孤如何行事吗？”
话音刚落，两人如遭雷击，跪在地上连连告罪。
陆平川咬紧牙关还想再说，可看到一双皂靴突然停在眼前，满肚子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谢承祜围绕二人走了一圈，对着张松岩说道：“先生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我既然说了只有将此女当做一把刀，用完之后必然会杀，不必先生忧虑。”
他又转到陆平川面前，脚尖有意无意地点着地面，靴子底拍起一层淡淡的浮灰，正好钻进陆平川鼻子里。
陆平川强忍着鼻中的酸涩，不敢在太子面前失仪。
“至于她是否是英王的内应，并不能只凭无端猜测，孤知道，爱卿想杀她，可卿是否想过，若她不是内应，打草惊蛇也就罢了，若是让圣人起疑，东宫上下也就不必再争了。”
这一场因自己而起的君臣争执，祝长安并不知道，她侧身躺在榻上，脑海中胡乱回想着这几日的情形，直到三更天才昏沉沉地睡去。
然而晨起时，她突然觉得脖子酸疼不已，坐起来的那一刻一股灼烧的感觉直冲天灵盖，连鼻子都喷着火。
祝长安突然意识到，自己落枕了！
她用两手托着脖子努力掀开床帐，实在疼得太厉害，只能咬着牙呼唤守在门口的银杏。
祝长安睡觉时何其警觉，从不许人守在床边，银杏一直候在偏厢，听见动静急匆匆跑了过来。
“哎呀，这可怎么好，请个太医来吧！”
她伸手想帮祝长安揉捏一下，结果还没碰到脖子就被对方挡开了。
“要不我去拿个热帕子来？”
那阵刺痛慢慢散去，祝长安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拖着脑袋坐在妆镜前。
看见镜子里这副歪着脖子的样子，此刻她连梳妆的心情都没有了，随手胡乱在脸上涂了点膏子。
若水带着太医不紧不慢得来了。
太医院里十八位太医祝长安都认识，今天这位却是个脸生的年轻郎君。
他用丝帕搭着祝长安的脉沉思良久，随后缓缓说道：“从脉相上看，宫正并没有什么大碍，想来是思虑深重，睡姿不妥所致。”
祝长安自信身强体健，并不觉得一个落枕有什么不妥，只是酸疼到也罢了，自己今日还要前往章华殿，早则今日，迟则明日，没准还要进宫，这副样子实在有些狼狈。
“有什么法子可以让我转过来吗？”她苦恼地掰着自己的脖子问道，
这位年轻的方太医想了片刻，从箱子里掏出一卷银针：“针灸倒是可行，只是会有些疼。”
疼倒不算什么，祝长安咬牙忍了，她掀开衣领，宛如壮士断腕般大义凛然。
“来吧！”
方太医凑近看着穴位，只觉得眼前肌肤如美玉般温润，通身透着一股淡香，仔细嗅时却又闻不出来。
他依次扎过祝长安颈后的穴位，前三针下去的时候，更猛烈的酸痛感冲得祝长安太阳穴突突乱跳。
祝长安的手死死抓住桌角，差点把黄花梨抠下一块。
就在她以为快要结束的时候，方太医突然惊叫一声，看着自己手上发黑的银针，眼中满是讶然。
“宫正中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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