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医今日当值,他仔细翻看过宫中贵人的脉案,自信地以为夜间必然无事。
他随手熄灭两盏灯,就着一室昏暗打起瞌睡,眼皮几乎黏到一起,突然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警觉地坐起身子,撑着半扇窗子往外看,一个小宦官快步跑进院中,口中仓皇喊着:“太医!太医!有人落水了!”
徐太医惊得睡意全无,手忙脚乱收拾药箱,正要抓些救急的药材时,猛得拍了拍脑袋。
“落水的是何人?是男是女?”
小宦官靠在门上喘气,哭丧着脸道:“是祝宮正,一时不慎失足落水。”
徐太医手下一顿,立刻抓了一大把药材收进油皮纸中包好。
“快!救人要紧!”
小宦官这口气还没喘匀,已经被心急如火的徐太医扯着袖子拉了出去。
寝阁里早就乱作一团,东宫侍卫守在院外严查过往宫人的行迹,哪怕有人伸着脑袋多看两眼都要被提来问话。
若水从梦中惊醒,顶着潦草的头发蹲在院子里烧水,嘴里重复嘀咕着什么。
徐善礼心慌意乱,蹲在树下听了两遍,什么也没听清,他索性围着梧桐树一圈一圈打转,头上的帽子被树枝划掉也未察觉。
徐太医风风火火赶到,看到这副凄凉的样子心里一沉。
想来病人的情形不好,他抱着药箱一步并三步跑入寝阁,甚至来不及取出锦帕就搭上了病人的脉搏。
良久,满头大汗的老太医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太医,宫正的身子如何?”
芙蓉给他倒一碗热茶,候在床幔边问道。
徐太医摆了摆手:“不妨事,宫正只是呛了些水,老夫开一副催吐的药便好了。”
芙蓉脸上欣喜,手里却绞着帕子:“当真无碍吗?那宫正为何还不醒呢?”
“夏日虽热,夜间到底寒凉,宫正落水得了风寒,此刻有些起热了。”
徐太医用烛火点一根针扎在祝长安脖颈上,皮肤刺穿处渗出细密的血珠。
他端详片刻,收了针:“风寒不重,吃一副药就好了。”
芙蓉赶忙备好笔墨纸砚,亲眼看着徐太医笔走龙蛇写下一副药方。
“药煎好再叫宮正起身,”徐太医嘱咐道:“近日不可食荤腥油腻,不可贪风吹凉。”
芙蓉郑重点头。
送走徐太医,她把药方递给徐善礼,自己提着灯出了院子,七拐八弯,躬身钻入一堵院墙。
墙后是高耸的夹道,抬头望天都看不见月光,未免惊动别人,芙蓉熄了灯,捂着胸口给自己壮胆。
走到一扇落了锁的木门前,她连扣三声。
“祝长安如何?”门外传来一声低问。
芙蓉贴在门上回话:“太医说并无大碍。”
门外那人又问:“方子呢?”
“若水和徐善礼都在,我不敢拿,”芙蓉解释道:“不过我背了下来,姐姐可有纸笔?”
“你背吧,我听着。”
不过多时,一张药单呈送到太子案头。
“殿下,”重华殿宫女云歌换下夜行衣,不解地问道:“既然宮正已无大碍,殿下看这药方是……”
她从先帝时跟随殿下,自认对殿下有些了解,平日里殿下掌控全局,纵横谋划,甚少见他对一个人,尤其一个女人这么上心。
谢承祜并不理会她,对比医书将所写药材一一查过。
末了,他叹了口气,将药方叠起来丢入熏炉中。
看来这小娘子真的毫无根基。
他看着那张纸被火焰吞噬,化作缕缕青烟,心里有一团迷雾越来越浓……
重华殿寂静无声,祝长安的小院里却分外热闹。
芙蓉收了宫灯刚回来,就听见若水掐着腰和徐善礼拌嘴。
“太医吩咐,药熬好了唤醒宫正,你拦着我做什么?”
徐善礼梗着脖子瞪着她:“药罐子还没冒泡你就给宫正喝了,当我没瞧见么?”
他二人的声音越来越大,芙蓉按着突突乱跳的额角,趁着无人在意,悄无声息溜了进去。
祝长安早醒了,正倚着枕屏默不作声。
“回来了?”
芙蓉吓了一跳,惊诧间关上门,尴尬得手足无措。
祝长安还在病中,脸上没有什么血色,恹恹地看着她提不起精神。
芙蓉心里七上八下,她隐约猜到祝长安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可究竟知道多少,她拿不准,唯恐一开口漏了破绽。
祝长安并未深究,裹着被子捂汗,有气无力地翻身向内:“我歇下了,你不必守着。”
芙蓉如蒙大赦,魂不守舍地退了出去。
听到房门阖上,祝长安掀开被子坐起身,她身上汗如雨下,燥热不安,只能贴着墙降着体温。
徐太医的药太猛,纵然她铜筋铁骨也有些吃不消。
丝丝凉意沁入肌肤,祝长安惬意地闭上眼睛。
她虽会水,今日骤然跳入池中却有些冒险,先是芙蓉在岸上纠结半晌耽搁了时间,太子又迟迟不肯援手。
祝长安慢慢调整呼吸,肋骨上的伤还没好全,又在冷水里泡了那么久,窒息的感觉一直压着骨头,直到现在还隐隐作痛。
若是太子再慢一炷香,她就算会水也只能溺毙了。
祝长安翻出一支细毫在手札上记录:“太子居心叵测,密谋造反,臣请陛下早做防范。”
想了片刻,她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下:“太子未察觉。”
两张记录,两种字迹。
祝长安熄着灯打开侧面一扇无人在意的窗,学着鸟叫的样子吹了一声口哨。
很快,那只刚从宫里飞来的鸽子在窗台上落脚,不叫不动,任由她把信纸绑在腿上。
直到鸽子飞远了,祝长安关上窗,从首饰盒里取来发簪,将另一张纸卷成细线藏入管中。
只可惜那只劳碌的鸽子还没来得及飞出东宫,竟然被一只铁网从天上扔了下来。
云歌一手抓着鸽子的肚子,一手堵住它的喙,悄无声息带进太子的寝宫。
谢承祜穿着一身雪白缎子的寝衣,通身是温文儒雅的气派。
可是当他看到纸上这几个字的时候,眼角眉梢顿时浸透了狠辣。
他怒极的时候脸上反而格外平静,甚至抚掌大笑:“好,一柄快刀,只是不知刀柄在谁的手里!”
他对着纸条再三摇头,所有情绪收敛起来冷着脸道:“待我用她杀了人,再折断她的刀刃!”
这一夜祝长安睡得极不安稳,一忽想起年少时随祖父在军营里练兵,一忽回想起御林军包围祝家,自己孤身一人躲进水缸里瑟瑟发抖。
七月的池水不似腊月寒冷,可祝长安却抑制不住地发抖。
她在池中游荡,伸手去水底探查,摸索一炷香的时间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四肢泡得越来越沉,祝长安逐渐上浮,脑海中反复推敲着《道德经》那句注释。
注释里暗藏几句密语,说太子在水池底暗藏兵器数十箱。
可她在池中摸了一遍,心中只想骂人。
再回想自己讨要《道德经》时太子脸上多变的表情,祝长安揪着眉心:账册是假的,经文密钥是假的,水下藏匿的甲胄也是假的,那什么是真的?
还好自己早看透了玄机,只是为了配合太子也不得不舍命演一出好戏。
太子想借自己的手向圣人证明他自己绝无谋逆之心,自己就偏不让他如愿!
越想越睡不着,本就阻塞的鼻息愈加沉重,祝长安复坐起身,盯着窗外夜色。
看来,太子心深似海,即便芙蓉也不知池中深浅,可惜了这单相思。
胡乱想着,祝长安迷迷糊糊再入梦乡,梦里又是一番光怪陆离的景象,惊得她几次醒来。
刚过鸡鸣,若水打着哈欠收拾庭院,重华殿的宫女墨客匆匆赶来。
“宫里传出旨意,圣人召太子共宴群臣,请宫正快些梳洗,与殿下同行。”
若水还不甚清醒,脑中混沌一片:“什么?”
好在芙蓉从里间出来,朝墨客略一点头就转身进了祝长安的寝阁。
京师暴雨骤停,千万生灵免于灾祸,两日前就有礼部官员奏请圣人祭祀天地祖宗,酬谢恩情,遍宴文武百官,以示天威。
这本是官员们阿谀奉承之词,为的不过是尊崇圣人,给自己脸上贴金。
圣人何等圣明,昨日就以大灾之后当以休养民力为重,将礼部官员的奏疏原封不动退还回去。
不曾想,不过是一夜光景,圣人却改了主意。
若水安顿好早膳掀开帘子,恰看到芙蓉正给祝长安梳头。
连日来这种近身侍奉的事宫正都只吩咐她来做,可是从昨夜落水之后,宮正仿佛变了个人一样,反而对芙蓉更亲近了。
说起来宫正落水多半也是芙蓉的过失,为何不仅东宫上下无人追究,就连宮正也不责罚呢?
若水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在发愣?”
芙蓉出去换水,祝长安透过镜子看若水,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来,语重心长地说道:“稍后进宫切记谨言慎行,昨日的事不可传扬出去,你可明白?”
若水皱着脸,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东宫与宫城不过一墙之隔,太子乘辇,祝长安乘轿。
到了文华门,太子换轿,祝长安率领一众宫女内宦步行其后。
太子仪仗所至,官员宫人无不避让叩拜,一行人沿着宫道走了约摸一炷香,终于在两仪殿前停下。
“太子殿下?”
轿子刚落定,祝长安上前打着帘子,谢承祜还没起身就听到英王恭敬之外戏谑的声音。
“这雨都停了,殿下的喉疾怎的还没好?”英王虚抱拳行了一礼,头都没有低下去。
谢承祜毫不见怪,浅笑回应:“许是孤素来体弱,有劳英王记挂。”
谢承祜不欲多言,整理衣冠拾阶而上。
祝长安跟在他身后,见他脊背绷得笔直。
程少监候在殿外,朝一众贵人摇了摇头。
“殿下止步,圣人正与并州都督商议政务,筵席稍后开始。”
谢承祜颔首,退到侧面廊下。
英王再次追上来,甩着腰上一串玉佩笑意不减。
“午时开席,圣人不曾派人知会殿下么?”
他笑得张扬狂妄,尤其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子,满是挑衅之意。
谢承祜好似没听懂他弦外之音,真挚地摇了摇头:“看来孤不如英王心明眼亮,果然坊间传言圣人最爱英王,所言不虚。”
虽然知道谢承祜这话违心,英王还是忍不住得意忘形,他瞟了眼跟在谢承祜身边的祝长安,嘴角讽刺更浓。
“哪里!圣人当最钟爱殿下,否则也不会将长安派遣东宫侍奉,臣与长安青梅竹马,也不见她心甘情愿做臣的女官呢!”
此话出口,太子平静的脸色骤然铁青。
祝长安:我在水里快憋死了,你在岸上犹豫什么?
谢承祜:我想看夫人能在水下待多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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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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