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元嘉被辟为丞相府掾属,丹阳则因为地理位置重要,郡长升为“丹阳尹”。
郡府内,闺房里,萧察穿过漫光的竹帘,挑起层叠的帷幔,悄悄往床榻上看一眼。
婢女帮她洗过澡,医师开的药也喂过一副,她双目轻瞌,静静躺在那里,散开的长发瀑身,苍白的小脸被灯影晃地添上几分柔顺,抿着唇,蹙着眉,似乎在睡梦里也感到不安。
不过这也难怪,谁能看出这女子平静的外表下有着并不平静的经历。
她十七岁,来历不明,嫁过人,怀过孕,还背负一条人命。
萧察很轻易就能得知这些内容,贞洁而已,在他一念之间,至于人命,他倒觉得那个人死有余辜,唯一有执念的是她的背景,就连她的丈夫都说不出她是哪里来的,村子里的人都说她只是个父母双亡的越女,陶元嘉提醒他去看看通缉义兴周氏的画像,她分明又跟周馥的女儿长得一模一样。
按理说,这样一个女人,他最好不要沾染,以免自降身份,自侮家门,他最应该做的是把她送交官府,倘若他想发发善心,也不过是给点钱送出去了事。
可是这个女人昨天一醒来,就下床推门要走,她先将自己所知的所有身世告知,又细数自己的罪行,最后向萧察表达感谢,恳求他把自己交给官兵,她不想连累他。
阿蘅尚不知这位郎君也是出自鼎鼎有名的高门大族,只从他的面相判断出他绝对是一个谦和有礼的好人,他们都称呼他为将军,是将军应该都杀过很多人,可是一个杀了很多人的人身上断然不会有如此明净通透的气质,所以他应该是一个足够真诚正气的人。
“接王丞相命令,义兴周氏犯下叛国罪、挑动内战罪,任何人不得窝藏,否则以同罪论处。”
山下常有官兵搜查,这几十个字她几乎能背的一字不差,阿蘅看着眼前的少年将军,很平和地说:“我醒来的那一天,已在山中。”
“以前的事,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有个屠户说我是他的未婚妻,我的父母死在战乱中,他说我跟他一样是个越人,我们有着同样的外貌特征,比如眼睛。”
“他照顾我,我信他的话,官兵常来搜查,将村子搅地天翻地覆,他将我藏到井里或山洞里,我高烧总也不能好,他就带我住到山上。”
说到悲伤的地方,她也会哭,眼泪溢满眼眶,大颗大颗滚落,从腮边滑过,没入衣襟。
再咬唇,接着往下说:“也曾心存疑问,求生的**强烈,努力从蛛丝马迹中寻找一个结果,可是众口一词,也曾想过认命,跟那个农夫像寻常夫妻那样过日子,一眨眼,就到白头,万万个日夜很快过去,就像我在山脚下看到的所有人家。”
阿蘅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可是那样的日子太煎熬了不是吗?”
“在那里,女人不被看做人,被看做一个任男人打骂,予取予求的畜生,尤其是生过孩子的女人。”
“生不如死,不如一死。”
“请将军送我去官府,惟求一死。”
萧察出身士族,家庭幸福,尽管历经战乱,但是得命运之神眷顾,穷困潦倒的不幸从来没在他身上降临,贱民的一生对他何其遥远,如果不是捡回来这个女人,他甚至不必也不屑去听去看,高高在上的士族何必去了解蝼蚁是怎样生活的?
如今却因为她的话,引起无限共鸣。他不禁想,如果他在溧阳县看到的那些悲苦操劳的人们的命运,真的落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他该有多么难过。
萧察掏出手帕,很有分寸地给她擦了擦眼泪。
“此事有待商榷,无论如何,你也是这场战争的受害者。暂且养病,我去去就来。”
抓来那个农夫审问,农夫惧怕酷刑,将来龙去脉交待地一干二净,萧察知悉真相,气地拍案而起,剑指他的脖颈,怒呵质问:“趁人之危,私藏人口,你怎么敢?”
农夫害怕,却不以为然,他实在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他往后跌坐,看着寒剑,瑟瑟发抖,“女人而已,捡到自然算谁的,寨子里很多女人都是这样来的,即便捡不到,每逢战乱,多的是女人前来投靠,求着种田的男人给她们一口饭吃,我这样并无不妥啊大人。”
“何况,我待她并不薄,请大人明鉴,还我妻子,免我一死。”
萧察被他的言论一惊,倏尔笑了,笑中却带几分难辨的阴恻。
他收起剑,对农夫说:“听你一席话,我果真恍然大悟。你且回去等着,本大人会给你一个惊喜。”
怀信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还算聪明,留了几分心眼,萧察没问,他就没有把阿蘅跟罪犯长得很像的事情说出来,他忐忑不安,又满心期盼着萧察将阿蘅还他。
但是他没等来阿蘅,等来的是官兵的刀剑。
刀剑不止加于他一人,而是砍下了全村人的头颅。
丹阳下辖八个县,统五万户,共计二十七万三千五百六十六人,溧阳一县,独占三千一百二十四户,数个寨子组成村落,或者一个大的寨子自成一个村落,大大小小一共九个村落,一次削去三个,户口减半。
汗水不断往下流,浸透了她的衣衫,在脖颈的圆凹里凝聚成一片,裸露的皮肤白得晃眼。
萧察俯身,为她拭去额头上的汗。
他怜她身世,是想过为她报仇,但是也不过是想找个合适的由头,让县官为那农夫编造一个罪名,捕他下狱,备受煎熬。
却有人先他一步,让往事尘封。
义兴周氏已遭灭族,唯有一人逃脱在外,王丞相耿耿于怀,数月来严加搜捕,前日终于在溧阳境内发现逆贼周馥的女儿的踪迹,不曾有片刻耽误,当即抓她伏法,不问知与不知,收容她的人一并连坐,帮她存活的村落被夷为平地。
她死之前,曾供出一批人名,朝中牵连甚广,很多官员下狱,是以人心惶惶,睡不敢挨席。
夜来月明风清,窗畔竹影婆娑,睡梦中的女人不知不觉握上他的手,萧察心脏一颤,瞪大了眼睛。
大约,这便是天意。
不是完全为阿蘅屠了半个县城,请不要误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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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刀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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