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监察使那张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却隐有山雨欲来之势。
十二年前的命轴转动下,全是生离死别。如果说二十年前恶鬼祸乱朝堂,只是时局动荡的波澜,那么长乐九年那场江湖大乱,便是邪魔在大宁疆土起势的征兆。
任飞霜浑厚的嗓音穿透了沸腾人群,落在温越耳畔:“巫山大弟子少年英杰,当年场景,想是同我这种老骨头一样,一直记在心里,难以释怀。”
温重捧着玄机匣的手在颤抖,一不留神没拿稳掉下来,温越在旁伸手抄住坠落的匣子,好生放回他手心收拢,然后在其上轻轻拍了拍。
他做事慢条斯理,眼眸低垂着,不见笑意,也看不出分明情绪,直到鼎沸之声渐歇,才扬起眼角看向任飞霜。
这一眼短促晦涩,任飞霜照面当头,只觉冰冷如斯,直刺肌骨。等他回过神来再看,那巫山大弟子已微微一笑,云淡风轻道:“十数载前旧年景,提便提了,搞那么紧张做什么?”
“是吗?”任飞霜近前走了两步,试图看清他脸上细微的表情,“曾经叱咤风云的洞庭座师,沧浪剑派开山人,巫山剑派上上代无上剑道传人——段惊鸿,这个名字都没法让你心生愤恨了?”
温越迎着他目光,在其中看到一种令人不快的野心。
“往事已矣,段宗师一生功过,谁能评说?”温越手中拈了一只木傀儡,下颌微扬,点了点身侧望不见底的大壑,“事态紧急,请任掌门长话短说。”
任飞霜笑了一声:“少掌门不愿提,也罢。只是众所周知,段惊鸿曾于东海闭关三年,悟出三卷沧浪剑法,后来那祸乱发生,他的两个徒孙也在东海失踪。这些年沧浪剑后人踪迹无觅,道门遍寻东海,仅剩一个地方没有去过。”
有人惊疑不定地问:“难道他们会躲在青龙冢?怎么可能?”
“如何不能?段惊鸿出身巫山,传言巫山剑法上通天道,谁敢说沧浪剑未能得巫山内蕴……说不定,当年段宗师在修习无上剑道途中有所顿悟,找到青龙冢,求得了一番大机缘呢?”任飞霜望向顾屏,意味深长道,“顾宗主眼下正值大宗师巅峰,突破天人在即,顾西厢,你这么急着将那大机缘捧到他面前,不知是福是祸啊。”
说罢,他也不顾众人或惊疑或了悟的表情,纵身一跃,落进海浪呼啸的大壑中,眨眼就看不清行迹。
“老东西!”顾屏扬眉大骂,手中多出一柄小桃红的伞,整个人一团胭脂粉雾般,紧跟着任飞霜跳了下去。
江湖道众如梦初醒,还未来得及咂摸任飞霜那几句话的意思,见此情形也纷纷下饺子似的朝下跳。
“走。”温越手一扬,那木傀儡化作一条摇头摆尾的锦鲤,两条长须在唇边翘着,甚是神气。
二人跃上鲤鱼背,沈庭燎回头看一眼:“不带着温重?”
温越:“操心他做什么?”
果然,他话音方落,就见天上盘旋的那只鲲鹏倒转着扎入海中,溅起大片水花,与此同时,温重手里玄机匣变作一根长臂形状攀住大船,将他整个儿直接捞到了船上。船舷处升起半透明的外壳,将甲板完完整整地包裹起来。
“那是海珊瑚和贝水母杂合培育的材料,别称‘明光纱’,其实质地很坚硬,不仅避水,还能透气。”温越的声音夹杂在滚滚海浪中,沈庭燎侧首看去,鲲鹏轻轻摆着鳍,在急速下坠中与他们并肩而行,透过明光纱,隐约能看见船头谭家大管事口型微动,指引着前路方向,在他旁边温重一脸严肃操纵着玄机匣,让大船继续深潜。
此去危机未明,千机城也不敢拿更多鲲鹏冒险。
深黑天空远成一线,沧海龙吟愈发清晰,沈庭燎感觉血液中似有什么东西灼烧起来,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心脏鼓噪地跳,一下下砸进胸腔。
“师弟,”温越低声唤他,“凝神。”
沈庭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内府中清气流转,毫不相让地逼退涌动的百花杀,疼痛渗入骨髓,令他获得了短暂清明。
入目是一片昏暗,锦鲤两只眼珠散发出柔和光晕,此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四面八方唯有海水乱流,颇像雷乌形成的那个包围圈。
仿佛听见他心中所想,温越道:“听说自青龙陨落,雷乌就成了被诅咒和奴役的种族。”
沈庭燎:“它们原本是什么?”
温越:“世间罕有记载,大约是种灵物。”
“那个,二位,”魇妖细声细气地说道,“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
沈庭燎:“关于段惊鸿?”
“啊!你怎么知道?”
沈庭燎:“先帝在时,建安十年,段惊鸿自东海回归中原,创立沧浪剑派。”
不少老一辈的江湖人提起段惊鸿入世时的情形,还是津津乐道的,那玄衫男子掠至洞庭湖上,剑势如虹劈开洞庭波,升起湖底传自上古的补天石,于巨石上以剑气凿下“沧浪”二字,沧浪剑自此开山,数月之内,整个云梦泽上都能听见剑啸清吟。
纵然往事跌宕,谁又能忘记沧浪之水,一剑惊鸿。
“建安七年,顾景行于北境接任掌门位,同年巫山第四十七代传人段惊鸿抛弃掌门位,叛出门派,销声匿迹,直到建安十年,这中间的三年,与他在东海的时间十分吻合,也对得上你的记忆经历。”沈庭燎侧耳,听见右手边隐约传来鲲鹏的长鸣,扯了把温越的衣袖,“向那里去——关于段惊鸿在东海闭关的痕迹,素来鲜为人知。”
锦鲤摇头摆尾,在深海轻快地游动,远远出现鲲鹏散发着微光的轮廓,更多浮动的影子在向这艘大船靠近,那是各家的探事人。
魇妖语气复杂:“听你们说,他后来成了个大人物。”
沈庭燎:“段惊鸿利用开山声势广纳门徒,将沧浪剑第一卷剑法传播于世,一时洞庭座师名号大噪。他又借此机会联合江湖道四大家,共同创立洞庭会盟,江湖道门盛极一时。”
魇妖喃喃:“听起来很风光……那后来出了什么祸乱?”
沈庭燎沉默半晌,还是回答了他:“十二年前,段惊鸿忽然走火入魔,那时他与如今的顾景行一样,正在突破天人境关头,一朝入魔,竟引得大地邪秽趁势而出,千里云梦化为炼狱。”
“他?!怎么会这样!”魇妖语气急促,显是难以置信。
“道途凶险,境界越高,越是步步悬崖。”温越插话道,“那件事前因后果至今无从查证,不必过于介怀。”
正说话间,海水的流动忽然变得更加急促,鲤鱼尾鳍飞快摆动,迅速游到大船边,贴着船翼根部,温重转头看到他们,冲他们做了个“小心”的口型。
沈庭燎仰起头,四下里一派混沌,只在极远处,依稀能看见无穷数法门的光辉,像黑夜里黯淡的星辰。
鲲鹏口中开始接二连三地吐出气泡,气泡海水流向各处,其中一枚不知是撞上了什么,倏地破裂成大团银光闪闪的碎片。
“是结界。”温越数道符文疾出指间,但出人意料,那些符咒如打在棉花上,丝毫不起作用。
“师兄,”沈庭燎按剑起身,“那道光亮,又能看见了。”
一道人影从他们身前闪过,是打着伞的顾屏,他衣袂飘然,在水中身姿曼妙非常。
沈庭燎:“他手里的是海魂灯?”
顾屏嘴角噙着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海魂灯脱手浮于水中,有温润明亮的光晕自灯芯浮现,然后跳脱出来,化作一道风姿潇洒的身影。
此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的手心,又扫视了一眼四周,依稀明白了什么,似悲切似苍凉地笑了笑,转身向结界飘去。
温越猝然回神:“夏师——夏摇光!”
沈庭燎惊讶之余又愠怒非常,明河散人夏摇光,段惊鸿唯一的亲传弟子,在手刃段惊鸿后与其双双葬身血海,顾屏竟敢……难怪他有一闯搬山大阵的底气!
听到这声呼喊,那人影停滞片刻,转头瞧了温沈二人一眼,面色稍霁,略略点一点头,随后毫不犹豫投身结界——
一缕残魂如水散去,结界轰然洞开,长风自大壑底部刮来。这里面,竟然没有一滴海水!
“身死道消,又何需受此折辱。”温越摇头,“西厢公子如此行事,根本不把我巫山一脉放在眼里。”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在场众人俱听得分明。
鲲鹏上飞出几只大型机关鸟,将在海里的江湖道众载上。
目之所及,无边黑暗中只有一处光亮,那是个可容百余人站立的石台,石台上方形如张开的蚌壳,内里光辉灿然,众人甫一落地,就看见正中无数长明灯拱卫之处,赫然立着两个灵位。
灵位上篆刻的名字,一为段惊鸿,一为夏摇光。
这里,是沧浪剑先人的衣冠冢。
顾屏抚掌而笑:“人去楼空也,正所谓沧海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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