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第三重“蝶变”悍然而至,薛缜眼看对方的招式又起变化,本以为仍是障眼法,不料那剑尖竟似活化,宛若游龙般绕开临夜的锋刃。
迎面袭来一阵刚劲的剑风,瞬间似化作无数细针,密集地刺向他周身。薛缜挑起的唇角尚未落下,笑意已僵在了嘴边。
自远处看去二人面容不清,但动作都不约而同地迟缓下来。青衣少女似乎章法大乱,出剑再无气势,疯了一样胡砍乱劈。
台下顿时嘲笑四起。
陆承眯起眼睛,问祝黎:“这小丫头的功夫你也见识过,看这样子,是不是已经到头了?”
祝黎攥拳攥得指节发白,两眼死死盯着阿越。
“唉……可惜。她也算是个百年难遇的天才。除了薛镇,她赢得过在场任何人。可惜啊……”
“不,越姑娘不会输。”
“哦?”陆承挑眉,问:“为何?”
祝黎回答:“直觉。”
陆承一哂:“老弟,你是因为与她有些交情,所以不希望她死吧?”
“不是。”白衣男子神情严肃,“非要理由的话,我只能说,我相信无限的潜力胜得过不变的定数。就如我信奉兵者诡道,讲求正奇相合。”
胡祥坐得离二人不远,向来灵敏的耳朵轻易捕获了交谈内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眼底浮出一丝笑意。
陆承不解地看向祝黎,听他接着解释。
“在祝某看来,越姑娘的天赋远远高过薛大统领。无名十二式确实逊于**,但她如今使用的,已经与我所见识过的大相径庭。她依仗的从来不是陈旧定式,而是随机应变,推陈出新。将军或许不信,她下山至今甚至不足一年,境界就已翻升三重有余。其剑术变化之多,进步之快,抵得上祝某十年之功。此乃真正的惊世奇才,我怎能不拜服。”
“祝某素闻**之剑有四大招式,个个精妙绝伦,皆为慕海十年前所创。敢问将军,薛统领可有革新?”
陆承怔了怔:“他重出不久,在军中也并不怎么展示剑法。我尚不清楚。”
“呵,那倒是丝毫没有。”一旁的胡祥却转过头来,摸着胡须笑:“哎,此问不妥,**乃天下第一剑术,强大无敌,怎么会需要革新呢哈哈哈。”
“……”傻子都能听出讥讽之意。陆承怕附近有耳目,对此默不作声。
祝黎不带多余情绪,全然认定自己的推测:“此外,越姑娘亦是祝某见过心性最为坚韧之人,宛若百炼神铁,非凡物可轻易弯折。哪怕置身熔炉,她也能将自己凝出最锋利的模样。”
“诸位既然觉得她已经方寸大乱,那么为何薛统领不趁机抓其破绽,反而消减了攻势呢?”
陆承依旧无言以对,竟然有点相信他了。毕竟薛缜的确不像有耐心陪着对手拖延时间的人。
“战斗不只依赖肌体,更关乎心性。意料之外的变数会令越姑娘更进一步,却只能让薛统领退而守旧。在祝某心中,孰优孰劣,已然明了。”
“但是,越女侠……到底受限于年龄经验和内功修为。即便不被杀死,恐怕也逃不过力竭而亡啊。”陆承最后一语中的。
这本就是场死局。无论对战结果如何,失去生命的人都不会是胜者。祝黎胸中绞痛,罕见地体会到可称之为惋惜的心情。
看着一颗大放异彩的星辰被生生耗尽了光亮而陨落,即便对旁观者而言也相当残忍。他终于将视线从少女身上移开,闭上了眼睛。
额角流下的鲜血模糊了阿越双目。此刻在她眼中,世界殷红一片,像是被浸在血里的画卷。
而在这地狱般的殷红之中,敌方剑术背后错综复杂的招式运行、力量涌动终于显出了踪迹。
人体腹阴背阳,脏阴腑阳,原本相抗相衡。**功法的本源根本不是什么调和,那不过也是迷惑对手的假象罢了。它真正的作用是以剑气强行打通内外,自封穴道,致使阴阳对立。在此严重失衡的状态下,气力紊乱沿经脉冲撞,从而爆发出远超常人的潜能。
这是人为达到走火入魔的临界点,那一阴一阳的剑气,就是身体自行发泄的表现。他不过将其巧妙地转化为攻击。只要穴道不通,则阴阳冲撞无止,外力强横不减。但这种状态至多能维持一个时辰。
可惜的是,阿越等不到了,她自身的消耗远大于薛缜。
随着破晓剑风一点点冲开对方威压,感官逐渐被放大到极致,最细微的变化也不会被遗漏。霎时间,仅仅呼吸都剧痛无比。脏腑的摩擦,经络的逆转,一切再清晰不过。她好比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千刀万剐,直到这副身躯粉碎殆尽。
阿越顶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仿若飞蛾扑火般逼近对手,恍惚见破晓寒光破空向前,在**织就的天罗地网间指向最为隐秘的那一处弱点。
我只要能……撑下去……到那里……
体内再也无法压制的邪火顷刻爆开,涌上喉头的血腥被阻在紧咬的牙关之后。少女神情大变,戾气冲天,双眸竟变得赤红。
这刹那,纵然孤傲强大如薛缜,也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震撼与恐慌。
这样的对手,像趟过炼狱的恶魔,哪怕溶尽了躯体也要重返世间。
瞬间脑中似有雷霆闪过,映出一个与她何其相似的身影……
薛镇大骇,不再犹豫,登时“日月”当空。
在阿越所置身的那片血色天地之间,当真升起一轮烈阳,迅速划开苍穹,落入地平线下,换与之相对的冷月跃入深空,如此轮转不绝。世界仿佛变作巨大的滚轮,在日月的掌心之中飞速旋转。
她头晕得快要把内脏吐出来,明白自己处境极其危险,已经失血过多而产生了幻觉。但这幻觉也不是凭空想象,恰恰证明她完全接近了对方的核心。
方才“阴阳”剑诀发动,薛缜的攻击力巨增,出招却延缓下来,除疑虑过重之外,也是因为经络内乱流短时间内无法控制。而“日月”便是在此之上,仿照日月运行而重新构建的,能够真正驾驭体内邪气的剑术。
四座发出连连惊叹,甚至有酒杯摔落的声响,似乎有许多人激动地离了席。
阿越心道,那定是言语无法形容的绝妙剑术。
可惜,她看不见了。
临夜挑起的寒风刺穿血海,直向咽喉而来,阿越仅凭本能去挡,破晓微斜,受力有差,竟被震飞了出去。
那一瞬间,骨头碎裂的声响从右臂传来。
她不禁闷哼,咬破了舌头,身法竟仍不减,飞快循着剑声嗡鸣向侧方闪躲,准确摸到佩剑,翻滚数下再度拉开距离,死里逃生。
周围人顿时鸦雀无声,到了这个地步,没人还会以为薛缜是手下留情。
黑衣男子眉头紧蹙,面如冰封,体内却已然燥热无比,急火攻心。他正欲出剑,竟发现胸中浊气阻塞,动作猛然一滞。
怎么回事……为什么她还能躲开?就好像……看穿了我的所有攻击一样。
难道我真的会败?
片刻间他心中发出如此疑问,继而惊恐与暴怒同时迸发。
不可能……绝不可能!
就在薛镇屏息调整之时,阿越将右侧衣袖整块扯下,又撕了大片衣衫,用嘴咬着死死缠绕在断了的右臂上,将已经僵硬的右手与剑柄绑在一起。
陆承瞠目结舌地指向她:“这小姑娘竟然……”
祝黎自始至终不忍再看一眼。
“抱歉。”阿越对破晓轻声说:“我发誓,今天再也不会丢下你,直到我死。”
破晓震颤不止,好似呜咽。
山间起了风,重林簌簌作响,像无数幽魂在低语祝祷。一炷香前还晴朗的天空忽而乌云聚拢,艳阳收敛光芒,隐入阴云背后。
蓦然,状如死尸的妘谦似乎想到了什么,久未闭合的眼皮微微一动。趁着身边两个看守分心之际,他慢慢伸手摸向了怀里。
石砌的演武台内部发出碎裂声响,不详之感令围上来的看客纷纷后退。
只见黑云合围正中,逐渐缩小的天光之下,少女衣衫破烂,遍体鳞伤,以一种诡异的姿态站了起来。她的右手与佩剑融合,看上去如同生来就是这样。
“还没结束呢,薛统领。”阿越微笑着,点了自己两处穴道,然后用左手握住右腕,将剑指向薛镇。
她在笑,她竟然还在笑?
这黄毛丫头轻蔑的眼神比四周投来的无数视线更让他无地自容。薛缜顿觉血气上涌,额上青筋暴起。
“能撑到现在,你的命还真大……我听闻,当年尊师是败于我**剑术的‘天地’一决,是吗?”
阿越舔了舔唇角的血渍,歪头看着他。
“能与你的恩师一样败于我临夜剑下,你也算死得其所了!”
远处阴云低垂,隐隐有电光乍现。山巅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一片迷离昏暗。
**招式再度变换,就见虚实之影,阴阳之气,日月之辉碰撞交汇于这翻覆的“天地”之间。
顷刻天崩地裂,让那困于牢笼的生灵无处可避,无路可逃。
阿越方才解开穴道,已释放出体内最后的力量。她不再躲避,迎上致命危险,纵身一跃,越过了十载光阴。
尘封于脑海深处的记忆碎片化作流光纷纷向身后散逸。
病入膏肓的师父拉着她的手,老泪纵横:“越儿,为师要走了,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这么多年,我执念深重,就是不肯认清事实,到头来终于明白,无名之剑不可能胜过**……为师错了……越儿答应为师,从此自在闯荡江湖去罢,莫要寻那**传人,你……听见了吗?”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以为你有多厉害!”妘谦红了眼眶,紧紧握着她的肩头,“你打不过薛缜的,一切也不会因为你的刺杀而有所改变,你若是去了便只是送死,除此之外毫无意义你明白吗?”
我听到了,我明白的。
可我阿越是个自不量力的疯子,我随心所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之所以走到今天,全是我自己的选择。
后悔吗?
呵,怎么可能,我痛快极了。
她的眼角落下泪来,和脸上的血迹混在一起,被剑风劈散。
苍穹碎裂,血海落潮,那天罗地网的脉络纠集之处,遥远的星辰光芒骤显。
与此同时,破晓与临夜重重相撞,犹如地崩山摧,天地为之震动。摩擦间,十字交叉火花四射。破晓寒光大盛,死死咬住临夜剑刃,发出一声极其尖锐而凄厉的长鸣。
在场众人来不及捂住两耳,只觉那声音如同长针刺入脑内,登时头晕目眩,恶心难耐。
胡祥正感到胸中莫名有热气翻腾,转眼竟见笼中的黑乌鸦暴躁地挣扎起来。
“瑞儿?你这是怎么了?”
乌鸦胡瑞似乎听不见他的话,一个劲地往笼门上撞,吓得胡祥不得不打开鸟笼。
胡瑞动作极快,躲开胡祥的手便振翅高飞,在他头顶盘旋着张嘴大叫。
“参见主上!参见主上!”
正与阿越相抗的薛缜瞳孔骤然放大,映出少女那猩红双目。
凤……魂?!
胡祥身前桌案翻倒,酒具果盘哗啦啦摔了一地。始料未及的变故让他这老狐狸也惊慌失措起来。
妘谦手里攥着锦帛,错愕地望向台上。
就连远在阁楼内沉睡的扬王姬衡也惊醒过来,继而头痛欲裂,干呕不止。
人们甚至来不及追究异状缘由,更加匪夷所思的景象便接踵而至。
陆承率先望见远方山林里飞出来了什么东西,黑压压的连成一大片朝这边涌来。
“鸟!是鸟!”有人惊叫道。
“天哪,我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鸟……”
又一声清亮的鸣叫自深涧传来,就像是在回应方才的剑啸。
姬衡放眼窗外,正好看见那道雪白的影子飞上山顶。
白孔雀拖着长长的尾羽展翅翱翔,带领身后无数鸟儿在演武台上空持续盘桓。
“这是……百鸟朝凤?!”陆承差点惊掉了下巴。祝黎同样目瞪口呆。
在一片惊叹声中,唯有薛缜如临大敌。他挣开破晓,握剑的手竟止不住发抖。
阿越后退数步,气力耗尽,仰面倒下。
薛缜竭力平复剧烈的喘息,刚才那一击着实用去了他全部功力。这该死的女人,如果不是凤魂毒发,根本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挡下。
他环顾四周,可惜的是,众人皆被百鸟朝凤的奇景吸引了目光,没人见证他击败对手的那一刻。
说得好像这结局很光荣似的,薛缜自嘲地想,他可是差点要被这女人给逼疯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难缠而顽强的对手。
真不愧是又一个……凤魂毒的宿主。
“呵……”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前方轻轻的一声冷笑响起。
薛缜不禁毛骨悚然,上前看去,看到那几乎不成人样的少女……她的胸膛还在起伏,眼睛也还睁着,眼中仍有笑意。
薛缜大惊,二话不说就要举剑刺下,却不料如此小的动作竟导致胸腹猛烈震荡,经脉全数阻滞,张嘴便是一口鲜血吐出。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不可能……
他记忆飞速运转,这才想起两剑相接的那一刻,似乎有道非常微小的剑气刺入了他的巨阙穴。
阿越躺在地上,定定看着他,气息微弱得笑不出声。
薛缜只听她用魔鬼般的气音对他说了最后的话。
“我还活着……可你若再动一下,就会死。”
“是我赢了呢。”
白孔雀还在空中滑翔,漂亮的尾羽后面是散去乌云的晴空。鸟儿用影子拂过阿越的面庞,她笑着闭上了眼,意识坠落深渊。
薛缜随之倒下,满脸不甘。
胡祥最先回过神来,只消几眼就看出端倪,奔至演武台边,在裂纹处贴上一掌,不堪重负的石台终于轰然崩塌。人们这才发现比试已经结束。
……
周敬王十年,十月三,扬国隐鹓阁统领薛缜大败虞国剑客阿越。
可惜比试结束时,演武台意外倒塌,薛缜亦负伤昏迷。
自此,虞国彻底归降。
(第二卷 烈夏熔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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