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炙烤着这片荒芜的秃地,放眼望去,边际热浪涌动,似滚烫的热汤,烫着那双满是泥垢的赤脚。
少年人有一步没一步地向前走着,拖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像根晒裂的朽木,风再大点就要散架了。
“小兄弟!”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清音,嗓音夹杂着些许沙哑,似好多日没喝水了般,极为干燥。
洛怀宴停下脚步,头仍晕乎乎的,却也撑着力缓慢回头,看向身后那如她一般清瘦的女子。
女子披着一头杂乱泛黄的枯发,那件发旧的衣裳因她身形消瘦,套在身上显得格外拖沓,她有气无力地向洛怀宴走来,嘴里仍一口一个小兄弟。
洛怀宴并未着男装,只因她年龄小,穿着朴素,不过一件褪了色的杏色上衣,用白色发带束了发,面容饥瘦,远看便以为是哥儿。
“小兄弟,”女子来到近前,“能给我口吃的吗?”
那张脸仿佛包了一层皮的骷髅,眼窝深陷,嘴唇干巴得看不见一丝血色,仅剩淡淡的紫。
“你怎知我有吃的?”
洛怀宴张开嘴,嘴角亦是撕裂的干疼,喉间止不住的瘙痒,令她轻咳了几声。
她在路上行了半月有余,路过山野间无人的小屋,总能在米缸旁的老鼠洞里掏出些谷物来,量虽不多,但总能撑着她走到楚京。
这突然出现的女子,是怎么知道她身上有吃的呢?
女子双唇微动,掂了掂衣袖,露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枯手,好端端抓着个磨损了的布囊,袋口松松垮垮,将里边一粒粒黑的黄的显露出来。
洛怀宴神经紧绷,如同丢了宝贝般,忙摸了摸周身,果真,粮食不见了。
她目光重新落到了女子手中,手臂微抬,欲拿回布囊,却见女子双手筛糠般抖得厉害,只好放下动作,“你吃吧,吃完把袋子还我。”
嗓子干燥难耐,此刻,她只想寻水喝,可这方圆数百里,皆是一片白茫茫的平地,仅几处稀疏的灌木丛散落在各处,哪里来的水源?
女子得到了允诺,两眼放光,边向她道谢边将袋口对准嘴,囫囵吞枣吃了下去。
嘴里鼓鼓囊囊的,让那张脸平添了几分粗糙的圆润。
“你哪里来的?”
洛怀宴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女子使劲儿地把一颗颗干涩似石子的谷粒咽下去,瞪着双稍稍回神的墨黑的眼,望她。
四下无人,只是她们两个的对话。
“多谢小兄弟,多谢,我从哪里来?我从......甘城来,甘城,甘城在南边,在南边......”
女子语气平缓,与常人无异,但因嘴里塞了东西,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加上她断断续续的重复,好像有什么在阻止她回忆,洛怀宴听了眉头不自觉微拢。
战乱加饥荒导致百姓流离失所,人们纷纷逃往大楚腹地。路上,或因饿死,或因病死,不说到楚京,眼下能活下来都算福大命大了。
那甘城是南疆边界一座小城,相邻的骆国惯爱骚扰边境,掠地攻城,觊觎甘城许久,前不久趁着甘城干旱,民不聊生,占了下来。
洛怀宴亦来自甘城,只不过,她以为只剩她一人活了下来。
“你怎么逃出来的,那日,火这么大。”
骆军屠了城,还放火烧了城,烧了三天三夜,城内如浇了热油般滚烫,熊熊大火之下掩埋着声声凄厉。
“我不在城里,我在山上,在山上,采药,我的......我的孩子,他们还在城里,还在城里!”
女子忽然变得歇斯底里,扔掉了手上的布囊,十指穿入那头杂乱的枯发中,焦躁而又慌张地四处张望,似乎在找她口中的孩子。
“孩子,我的孩子!”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她不断尖声惊叫,好不容易恢复了气色的脸再度惨白起来。
一只暗黄纤细的手伸了过来,抓住了她手腕,灼灼烈日下那手竟冰凉无比,瞬间冻得她胳膊动弹不得,又好似在她燥热的心上泼了一盆冰水。
那少年人沉着气,身骨孱弱如薄纸,仿佛落水,也能轻盈地飘在水上,随水浪荡去远方。
即便如此,也看不出这人气数快尽的迹象,那白如霜的脸上,两道剑眉微微聚拢,让本无神的双眸被雕刻得更深邃了些,一时变得神采奕奕,严肃且认真。
少年人开口道:“活着,跟我去楚京。”
声音虽干哑,却又轻柔得挠人心窝,恰似春风拂面来,带走千万烦恼丝,女子一时分辨不出眼前人究竟是男是女,是大人还是小孩。
到底她还是听了话,像被突然贴了安魂符,紧绷着的身体悄悄松了下来,带着泪眼恳切地点点头。
“我也甘城的,不过,我是死里逃生,我二姑是在我面前没的。”
“走了这几日,腿脚不利索,石子多,硌得脚疼,你疼不疼?”
“到了楚京,我想先去应征,实在应不上,就去找个粗活,总归饿不死,你呢?”
洛怀宴就像找到池塘的鸭子,嘎嘎说个不停,也不管身侧人听不听答不答,她自顾自说着,说得嘴皮子干了,就歇会儿再说。
女子精气神没她这般好,走起路来昏昏沉沉,像每一步都踩在气数上,宛若行尸走肉。
洛怀宴得说话,说了,那人提着神,便不会趁她不注意昏死过去,刚刚她太激动,一下耗费了许多力气。
“我要......我要开个药铺子......”
“药铺子给人治病,防风、荆芥、连翘、麻黄......这是治人风邪的......”
“柴胡、半夏、人参、甘草......治人反复发热......”
女子便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念叨着,气息极不平稳,字与字间有短促的间隔,像脚下踩着的石子,走一步硌一下,硌得人心里难受。
热风起,掠过无情的荒地,夹起微小却锋利的砂石划过粗糙的肌肤,迷蒙双眼。
烈日仍拖着荒地上那两个小人儿的影,拖得比她们身量都长,长到一双干裂且布满污垢的大脚踩上,死神般伫立在她们身后。
一根胳膊粗的木棍悄然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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