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过去我心情有点起伏,待回过神才发觉来千重派执礼弟子已接引各门各派前往宿所,而并无宾客在这个时候告辞离去。如此一来岳襄率先告辞不免打眼,且我惦记着会若草,三心二意的也没下定决心,也就顺水推舟跟着来到落脚地方,乃是坐落在落霞坞的庭院。
茹苓今日见识过一场大戏,又结交下有志一同的小伙伴,心情显然极好,精神奕奕的掏出一本全新千张券,跟严柏道她现下灵感爆棚文思如崩,恐怕天机乍现道祖点化,令她奋笔疾书,成就一代煌煌巨作。
道祖知道你入道就写小黄文,会降下劫雷劈你的好伐?
尽管我有腹诽十万,到底没出口训她。师妹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剑修正是这种锋锐最难得,有些舍不得;另一处缘由则是我如今着实也没啥底气教诲他人。
我生平未收徒弟,唯一有师徒之实的就是顾惜崇,呕心沥血两百年,结果教出个谋杀亲夫的负义人,着实对不起千重各位师祖。为了不重蹈覆辙,这回对得起岳襄剑派列祖列宗,我还是收收手,让年轻人自由生长去吧。
只是这生长方向有点诡异。小师妹对着千张券摩拳擦掌整个时辰,不过堪堪憋出三个主角的姓;一为皇斐,一为寒剑梓,一为煜星桀。
……只是姓氏而已呀,真有人姓这个吗?甚至都不是名!
旁边严柏一边叨咕她不该不务正业一边端茶送水的伺候着,看到这仨玩意儿也有点懵,吭吭哧哧的提出建议:“这些个姓氏好生古怪,与常理不合吧。”
茹苓恨铁不成钢,教育他道:“小师兄你这就不懂了。来,你仔细品品,这些姓是不是又英气又秀美又飘逸又深情,还深深充满席卷天下的王霸之气?”
严柏顽石不开窍,“我没品出来。”
茹苓气急败坏:“你就是榆木脑袋。你也不想想,主角要跟师兄名字一样我还能有读者吗?”
我叫李平怎么了?李平吃你家大米啦?
我和严柏一起向她怒目而视。
茹苓自知理亏,上来拽我袖子,假惺惺的哭鼻子:“师兄师兄,我错了我错了。你的名字才好呢,不不,是最好没有!大巧不工,正合天道!一定能早日飞升!我我我,我就没听过比师兄更好的名!”
你听过的……岳襄山脚下铁匠铺的王大锤,不也是这样大巧不工嘛。
明知她胡柴应付,可看在祝我早日飞升的份儿上还是我忍了,恶狠狠戳她脑瓜门:“不要胡闹,明日还要拜会各位真人。早些休息!”
茹苓被我戳得一个后仰,满脸苦恼,“可是还有一个没有名呢,今天那个红炮子美少年,我没想出他名字,长得那么好看,一定要找个好名。”
敢情这丫头含沙射影搞代入呢。
我目光在三个姓上扫来扫去,希望能轮得上那个姓寒剑梓的,好歹多把剑嘛,就听严师弟在那里瞎出主意,沈柳韩萧欧阳东方等潇洒好姓被他提了个遍,茹苓只是摇头,说同煜星粲三个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两人争论许久,就跑来找我评理,问我觉得那个少年的书中化身该姓什么才好。
我心不在焉,信口道:“姓胡?”
茹苓眼睛一亮,“幸斛?嗯,嗯,果然是个好姓,越品越有滋味。我就知道师兄最厉害。”说着喜滋滋的将幸斛二字映入千张券。
我牙疼病又开始犯了,一袖将两个小家伙扇入各自客房中,“天色已晚,还不快睡!”
清风徐过,抖起千张券,其上幸斛荧光闪烁。
幸斛?姓胡?
其实我也不知。
那年为晋大乘,我身往俱动天。
此界无有四季变换,年初年皆中严冬。我以冰洗剑,以雪为氅,御风踏行,年余间游遍寒石洲,虽不无所得,却皆非所求。
隔了寒石海乃有肆意长陆,其上妖魔遮天,从无人烟,或许那会是我成道的一线之机。
我剑伐神木,意撑巨帆,一路破长风斩冰棘,直入肆意长陆,自此斩妖除魔整整数年。
某日我自乘云逐雷音,忽然心有所感,低头见雪地之上银光漠漠如镜,映照天地纤毫毕现,却是一片冰湖。
我端凝许久,那点灵机越发充沛,当下运起长孤,剑斩湖心,冰湖霎那如镜片片碎裂晶棱横飞,再一剑落下,澄澄湖水如龙腾跃,漫卷长天,哗然西去。
我伸出手,在憧憧浮影中捉住一团坚冰,其内蒙蒙似藏有物。
冰封千年寒意凝塑,初一下竟未破损,我起了兴致,剑意为锥将千年寒冰凿通。
内里赤红一团,不过拳头大小,竟是头湿乎乎的幼狐。
幼狐自深梦中苏醒,吧嗒吧嗒嘴,张开眼皮挣扎着向我望来,其瞳间蓝膜未退,却方出生不久。
我一手托狐,一手持剑,心下些些茫然,也不知谁家狐狸夫妇这般糊涂,丢下个新生婴儿在此。此时冰湖毁损已尽,它再无眠栖之所,我也只能将它朝袖囊里一丢,继续逐雷。
许是袖囊漆黑,幼狐心生怯意,开始放生嚎啕。它眼睛尚未睁全,嗓门却极大,险险将我从云头震落。
我抓它出囊提在手中,双目如剑炯炯瞪视,希望凛冽剑意可止其啼。孰料这幼狐不管不顾,只管闭紧双眼使劲蹬腿大嚎大叫。
我思量半晌明白过来,它沉睡千年方醒,眼下怕是饿了,当下掏出故思藤,折下一段嫩枝对准它嘴巴浇下清露。
这招果然好用。幼狐闭着眼,前爪抱紧枝条大口大口吸允露水,再也没空嚎啕大哭。我见状又给它掰了根枝条,将幼狐带枝条一股脑塞进袖囊。不想手刚一入袖,这幼狐复又张嘴大哭,连露水也不肯再吞,等我将它掏出,耳边哭声立止,它又开始津津有味饮露。如此反复几次,我明白幼狐离开掌心便要哭闹不休,一时无法可想,左手握住这只还没长毛的幼狐,右手夹枚嫩枝,一面长吁短叹一面喂它清露。
幸喜此处非是臻岚天,万里无人烟,无人瞧得见我这狼狈模样。
我以为很快就能为这头幼狐找个安身地方,然而肆意长陆危机遍地,妖魔互相残杀更甚人间征伐;寒石洲上则人人闻妖色变,只劝我速速斩妖除魔。
天下之大,竟无一处这小小弱狐栖息所在。
无奈何,我只得携狐游历,决心待寻得成道的一线契机后便带它回返臻岚天。
这一游便是十四年。
幼狐血脉神异,生长极缓,十四年间也不过从巴掌大长到我小臂般长。它一身胎毛犹未退,软绒绒的极是柔细,平素要么缩在我怀里要么趴在我肩头,总之绝不肯入袖囊,虽小小年纪狐性极其倔强,我也只得任它去了。
小狐虽难缠,也有熨帖时候。晚上我在林间休憩,便让它蜷在胸口,它毛茸茸的一团,蓬松尾巴搭上我颈间,一双眼睛水盈盈几乎透明,喉咙里叽里咕噜。我知它心意,手指天边明星,告诉它那边便是臻岚天,那里有千重山门和我的撄锋剑山,夏天山花盛放,草木精灵飞舞其间。
有时候我会在星月间阅读道典,小狐狸在身边疯跑,不一会就撞进胸口,四爪抱住我脖颈嗷嗷直叫,这是要我陪它玩。我摘下定水珠信手抛远,小狐狸咻咻追逐而去,片刻后叼珠跑回,歪着头看我,眼睛比宝珠更亮。我笑起来,在它头上撸一把。如此几次,最后它总是四爪抓住定水珠,蹬刨不休。
如此匆匆十四年,这一日我正修炼,忽然心念稍动,山野间现出七位修道人,皆入炼虚境。
当先人手指幼狐,道是此狐身负上古妖皇血脉,至为不祥,要我交予他们剥皮拆骨,以谢天下。
我摸了摸簌簌发抖的小狐,将它掷进袖囊,手执剑柄,环目诸人。
道人森然道:“莫非阁下竟欲与天下为敌?纵使你是臻岚天李剑尊,又岂能敌我等联手?”
我大笑不已:“纵天下敌又有何妨?我李阁行事岂容他人置喙!”
那场鏖战实是平生未有之凶险,我虽最终得胜,亦元气大伤,肩背重伤,目之所急尽是斑斑血迹。
小狐狸钻出袖囊,眼泪汪汪咬着我袖口。
朔风如嚎,风雪漫漫,我将它放入怀中,只觉无尽血气,摇摇欲坠,偏偏识海一点剑意蓬勃如炽,跃跃驰骋。
原来这就是我苦苦追寻的一线契机。
小狐舔去我手上的血迹,一边舔一边冒泪花,不过片刻半边袖子便被塌透。
我胸口意气翻腾,剑指南方,“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有人口诵佛号,缓步而来,乃是位眇目灰衣的老僧。我想起此间传说,还剑入鞘,净衣咒拭去一身血尘,拱手为礼:“在下臻岚天李阁,苦大师别来无恙?”
老僧人长眉微拂,无声而笑,“三千界有言:不见李君,枉渡青春。老衲诺大年纪,总算不曾虚度。”
我哈哈大笑,想不到流利寺苦修僧人这般有趣,当下席地而坐,架山石,燃枯木,煮一壶热茶迎客,“苦大师,请。”
日月交替,清茗徐徐,小赤狐在狂野追逐珠光。
此番品茶论道便是七天七夜,到最后我识海汹涌,千浪万浪冲天而起,长孤剑啸叫中霄,已至冲关契机。
我合掌施礼,“多谢苦大师点拨,大恩不言谢,在下这便回山门。”
老僧人阖目微笑,双袖无风自动,手指我膝头恹恹将眠的小小赤狐,“此狐与佛门有缘,老衲欲收其为徒,望施主成全。”
小狐狸骤然惊起,目瞪如珠,双耳扁扁压后,神色一派不善。
我亦有些意外,掐指算去发现果然如此,原来小小赤狐登天之途会落于佛家。
这等奇缘我本应即刻大喜称谢才对,然而不知如何,竟会稍稍沉吟,一时不能决,片刻后方点头称是,“如此多谢大师。”
小狐一声呜咽,转头咬住我衣襟牢牢不松口。我不理它,只听老僧悠悠道:“老衲算来,李施主一去便将数百年,再见恐将地覆天翻。李君既然与它这一段缘,不妨赐姓赠名如何?”
那时我不曾发觉此乃昭示命运的箴言,低头看越来越急切呜呜大叫的小狐,起了三分迟疑。
姓名天道有感,贸然赐予便会结下一世勾连。我平生未尝与人牵扯如此之深,不知福祸,不免心生犹豫,垂目与小狐相视片刻,哑然失笑,“好。它本赤狐,又栖身冰湖,姓氏为胡便好。”
小狐正在咬衣拱头,闻言停下动作,瞳孔缩了又松,圆后复紧,双耳反复翕张,尾巴停驻半空,一动不动。
瞧这模样,莫非嫌这姓氏不美?
我沉下脸,屈指在它鼻尖轻弹一下,“小小年纪,不可为虚幻所迷!”又正色教训,“你既身负妖血不免时时受到妖魔诱惑,须得明心静气,刻苦修炼。若我叫得知你有朝一日竟敢作恶,便是跨越三千界天也要将你明正典刑!”
小狐耳朵耷拉下来,将头抵上我肩头,似是知此事终不可违,发出低低哽咽。
我肩头微潮,心下滋味莫名,少顷硬下心肠,姓氏既有,名字,名字……我看向苦大师,“大道通天亦多变,有大师教谕我信此子定能有所作为,只盼望它遵行正道,嗯,不如叫胡正道如何?”
小狐嗷嗷一口咬上我肩头,尾巴呼呼舞动如风车,显是极其不满,就连苦大师也自长须中露出一个笑颜。
我难得有点赧然,胡正道不好?“那……胡正经?”
正声雅音,九经三史,这次总好了吧。
小狐狸不再咬人,呆怔半晌,哗啦一声,却是从我肩头摔了下去,爪子挣扎间勾在我腰上,将定水珠一并撸了去。
苦大师笑容愈深,手中念珠簌簌如流,“得见李君,方知三千界流言亦有真实。”
说起这个我可念头不通达了。什么不见李君枉渡青春,莫见李君错误终身。若被我得知这是谁在胡说八道,非要将他斩成一百八十段不可。
当下我微笑起身,“他日相见,我再请大师一壶清茶。”又看一眼萎靡不振的小狐,“胡……,咳,若你有朝一日得道,自来臻岚天寻我李阁便是。”说罢望一眼相伴二十载的冰天雪地,轻啸一声,就此御剑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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