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后台,我把郑娘子朝地上一扔,扯开领口抽出破锣直扇风。郑四娘子人落了地,索性盘膝而坐不起身,只瞅着我微微冷笑。本来她模样秀丽扮相俊美,笑起来亦是风情万种,可惜眼下鼻梁塌陷,鼻血长流,配上乌青双目,看起来着实伤眼。
诸人陆陆续续到来,见状面面相觑。小红清了清嗓子,不理盘坐在地的刀马旦,率先开口,“李兄……李三哥,你改了戏?”
我摇了摇手,“这戏都老掉牙了,黄老爷一定不爱看,咱们给他来个新鲜的。”此言一出,除了地下郑四娘子,旁人都是默默点头。毕竟这戏着实晦气,最后除了郑驸马,西凉公主和她丫鬟三人,别人都或早或晚翘了辫子。照这个真刀实枪的演法,戏班里的人得死一大半。
这里面周大最是积极,也难怪,他所扮的乃是西凉王,过不了多久就要呜呼哀哉,公主继承王位后听从驸马之言归顺朝廷,当下兴致高昂问道:“此事行得通?”
我笑了下,“老班主说了一堆,可没说改戏不成啊,我这个绑人的差大王都没事不是么?”
小红抚掌大笑,“没错没错,他老人家是说真刀实枪……”说到此处不知想起什么,突然噤声,转头先瞧了瞧桃花(郑夫人),又低头瞅瞅坐地不起的郑四娘子(西凉公主),眼神异样。
我刚觉出点不对,就见郑四娘子面色大变,一个鲤鱼打挺蹦起身,目光盯住小红嘿嘿冷笑,那边桃花初时懵然,随即身体微微一颤,显然也悟了。
我脑子转得再慢,见此情景也不由恍然大悟:哎呀呀,这俩人在戏中各诞有一子一女!这这这真刀实枪……
此时后台气氛古怪到了极点,数道目光在郑四娘子和桃花之间滑来滑去,没人肯吭半声。能站到这里的人都非泛泛之辈,怕是早有人猜到郑四这对怨偶便是甄岚顶流,再想到风华道府的后起之秀身怀六甲的模样,如吴九这般道行浅的低头闷笑出声,便是冷淡如梅花,也不由将头扭了过去。
后台跟焖锅闷了半晌,总算有人出声,“如此说来,这戏自然要改。”发声者乃是郑四。
小红正勉强忍笑,见到是他不由大笑出声,拍着他肩膀道:“真改了公子你可就吃亏了!”——毕竟儿女都是这位的种不是么。
他此言既出,除了牵涉其中的三人之外,诸人再也忍耐不住,都哈哈大笑起来,一时后台气氛快活至极。
——聚到此处者皆是各自境界中的顶尖之辈,眼下情势再如何险恶莫测,若想笑,自然便是畅怀大笑。
修道者,求得便是念头通达,随心所欲。
周大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向我拱拱手,“既然李三哥率先变阵,如何破局,还请多加指教。”他话音落地,余人皆目含期许,齐齐望来。
天塌得顶,拿主意这种事我早也就习惯了,干脆拉过凳子招呼众人坐下一起推敲戏文,便是郑四娘子因事关自身,也抱了胳膊斜靠上梁柱,眯起两条青眼冷冰冰的望来。
我边琢磨边开口,“这个么,照这个套路,死人是不成的。”旁边小红抽冷子加一句,“有了娃娃也不行。”桃花频频点头,郑四保持缄默,神色仍旧是万年不惊;郑四娘子哼一声,也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
我不理她,继续斟酌,“我把公主抢跑了,回去……对,回去县里,那得想个法子藏起这个大活人,就藏吴衙内家!”
小红又急忙插口道:“可那衙内见了西凉美女,还不得喜上眉梢?莫非这爹得换人?”
吴九闻言慌忙摆手,“可别,我可消受不起这福分。”诸人闻言又憋不住乐,只有郑四娘子目光越发不善起来。
我赶紧打岔,“非也非也,我们修……休得乱说,这个心胸要放开些,谁说只有衙内见了美女喜上眉梢?就不行郑夫人也见色起……一见如故?”
如此天外飞仙一句,诸人都是不免诧异,好在都是修道之人,道侣男女也无关紧要。此刻被我点醒,思索少时便纷纷点头称是。
只有吴九皱眉,“那我呢?”
郑四娘子微微狭眸,视线在我与吴九之间打个来回,正要开口,我在她放屁之前赶紧道:“其实你娶郑夫人也是无奈之举。这个,这个……对了,你其实心中另有真爱,娶她乃是为了掩人耳目。”
吴九眨了眨眼睛,“啊?我真爱是谁?”
郑四娘子从鼻孔里冷哼一声,“还用问,自然是……”下面话还未出口,迎面突飞至一物,她疾转撤步,扬手将这物事兜入手中,低头见是个鼓槌,横眼望来。
我瞪她一眼,斥道:“闭嘴!”伸出手指点了点反串郑家继母的孙七,“就她!”
诸人闻言绝倒,吴九张大嘴巴,向这位银发鬓,紫罩衫的中年妇人(?)凝视数眼,顿足道:“好罢!就真爱!”
孙七面露无奈,虽然对这出有违人伦的大戏颇为不乐,然而想到必死之局,唯有点头称是。
眼见郑夫人那边安排七七八八,桃花(郑夫人)忽然缓缓开口,“那这有孕之事……”
周大吴九孙七一起摆手,异口同声:“生不得生不得!”
——自然生不得,天知道生个什么玩意出来,搞不好大家都得撂这儿。
生不得……
罢了,这个恶人还得我来做。
我咳一声,“这个,你有身孕乃是借口,为的掩饰。”
众人若有所思,都不开口,只有郑四娘子狡猾一笑,“夫妻之间掩饰什么?李三哥这话说得不明不白。”
郑四,不,申方瞳似有所预料,抬起眼睛看我,眸间浮起淡淡嘲弄之色。
我无奈朝他抱拳,硬起头皮道:“郑公子得罪了。你乃文曲星下凡,不沾人间烟火,所以么,这个人道之事自然也沾不得……”
这话出口,四下鸦雀无声。我心里也跟着打鼓,寻思眼前这位因为弹琴小事都能怒砍千八百人,被我胡说八道他不能人道,也不知……
“可。”
我这头还没想完哪,那边申真人已点头应了!
我不免吃了一惊,反应略慢,那边小红已迫不及待挤进来,“那我哪?他不能人道了我跟他过也没啥对不。”
……
您就别总提这个茬了行不行?这是何等嫌命长!
我心里发虚,匆忙忙点头,又与周大拉到一边商量西凉王后续,直到人人都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才罢。
其实直到此刻麻烦才刚开始,这出戏的骨架子虽然搭了起来,可唱词委实老大难,毕竟戏词都是千锤百炼满口留香,我颇觉头疼,谁知那边小红哈哈大笑,道声这有何难,说话间已挥豪舞墨,笔走龙蛇,不消片刻竟已写出一大段唱词来,细看竟是字字珠玑,言语剔透,不由让人惊诧难言。
小红见状不由得意洋洋,“想我在……每日书写十万字也是寻常小事。”
我听出话音,心下惊讶更甚,想不到这家伙竟是清虚上院的,之前纪尘泽斗败的乃是上院中江山水色派系的腾玉恒,这位看来是院中骚人馆的诗客?
……我还当他天策阁的暴躁老哥……
果然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我自省的功夫,那边小红早就一挥而就,将属于众人的戏词写好,生之机缘难得,大家不敢怠慢,对着戏词练了几遍,直至暮色渐起,白雾冉冉而生,那或真或幻的黑圈亦隐约可见,诸人方各自回房。
我迟疑半晌,到底还是跟着郑四夫妻回了同一间房,期间申方瞳始终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思量什么,就连他那鼻青脸肿的娘子也坐在椅上跟着一道沉默,也不知想到什么,居然偶尔发笑。我那一拳砸得颇狠,大概打得她门牙松动,笑起来嗤嗤露风。
这回肯定是把风华顶流得罪死了,再看看申方瞳,亦是乌漆嘛黑的一张脸,得,不消说,这位记仇得很,李平大名必然上了他的小本本。唔,金丹之巅斗甄岚双秀,或可一战,说不准有趣得很。就是以后马甲掉了被人指摘胜之不武,也罢,脸丢着丢着就习惯了……
我正想得起劲,申方瞳声音忽响,“没想到李兄有这种文采,佩服。”
我迎上他幽静目光,谦虚道:“也是受人启发。”见他眼神中难得染出一点好奇,我也不好说自家有个(同人)大手师妹,含混致歉,“谢过郑兄大人大量,多多包容。”
申方瞳默然一瞬,柔和回应:“李三哥乃是顾全大局之举,该是我谢过才对。”
咿?这人怎么讲理了?
我刚舒口气,就听他又道:“所谓不能人道么,是真是假,以后试试便知道。”
……
啊?
噗嗤一声,却是郑四娘子,不,纪尘泽在旁捂脸笑出了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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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无央之域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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