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不希望何任玄进京的,会是谁?
赵尚文骤然抬起头,仿佛抓住思绪,却无疾而终。
他翻开案卷,当初第一次是州院做的尸检,尸体转运回京城,才经了陈白的手。
案综上,对尸检的结果写得详细清楚,何任玄身上瘀痕、血迹遍布,有圆形钝器的伤口,显然经过激烈的搏斗,但致命伤却是用短匕首捅进心口而死。
那把匕首,是径直捅进去的。
他过了很久,才呼出一口气:“按照你的供述,是他的家仆一起作案?”
“我听过一句话,赵大人,叫做苛政猛于虎。”陈白唇角稍稍弯了弯,“实则酷刑同样猛于虎。”
殷亡于炮烙,秦亡于征役,清朝不走运的中后期,比如嘉庆帝时期,跪链、压掌、夹棍、脑箍都算小意思,鹦哥架、荡湖船、棒槌等也得合法使用。
人是趋利避害的生物,何任玄愿意为了安王肝脑涂地,他的家仆却未必理解。
这话从陈纪安口中说出来,极为讽刺,赵尚文扯了扯嘴角,却没笑出来。
眼前的人,就是常年浸淫此道的恶鬼。
“他们没有谋杀主家的理由。”赵尚文说,“何任玄暴毙,他们还是奴籍,纵然免除了越诉入大理寺诏狱之苦,依然要被州院刑讯。”
他几乎快要被陈白的思路说服,低头看案综。
狱吏的记录极为琐碎,长达三四页,都是陈白在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问他们胡匪袭击前后,何任玄在何处,如何起的冲突,家仆又在何处,为何护主不力?
六个人,口供不一而同,但细枝末节能关联起时间的脉络,何任玄与胡匪搏斗,气竭,中刀而亡,大体是没有问题的。
内容有许多赘述,看得人只打瞌睡,按理说,正常的案综,取其中一人最详尽的证词就好。
赵尚文原来以为是陈白平生第一遭断案,又是如此棘手的任务,故而才画蛇添足,将案综写得密密麻麻,如今再看,不禁毛骨悚然。
……串供。
他们的证词各不相同,但所有人的故事,都只有一个版本。
连醉酒的何九也不例外。
“最开始没有人打算杀了都虞候。”陈白说,“他们可能只是想劝主家回河东去,既已逃过一劫,做个田舍富家翁也不错,哪里值得为已故的安王跑前跑后……主家不听,几个最要好、最得信任的仆从便一起商议,赵大人,你若是凶手,会给都虞候吃什么?”
赵尚文指骨泛白。
“蒙汗药。”他定了定神,“让他睡着,马车原路返回。”
陈白散倦地说:“也是我缘何四次尸检的原因。”
古代的蒙汗药远没有现代的安眠药那么小清新,用东茛菪草碾成粉末,调和成汁液,后遗症明显。
——东茛菪草在现代有个大名鼎鼎的名字。
曼陀罗。
给一个彪形大汉下药,还是能掌控自己身家性命的主家,只要大脑发育正常,都知道下药不能适量。
而要过量。
尸体远不会说谎,都虞候这人确实义薄云天,陈白掏心掏肝,何任玄便什么都告诉他。
“……难怪携款而逃的护卫完好无损,且都携有巨款,难怪都虞候家仆护卫众多,竟不敌一支作乱的胡匪。”赵尚文被捋顺了逻辑,苦笑了一声,“您真是神通广大。”
也滴水不漏,将自己不费吹灰之力,摘了出去。
一切反常都有解释。
若真是仆从下药,除非有确凿证据,很难说成是外力手笔。
当初这桩案结,不必向胡人讨说法,可以姑且息事宁人,先皇龙颜大悦。
可以说,从审讯开始,陈白便摸透了圣意。
也许更早。
本以为能问出些什么,甚至能证明陈白里通外合,与胡人媾和,构陷出一桩冤案,但绕了这么一大圈下来,这个案子和安王的事实际没多少干系,反倒是他几乎被问了个底儿朝天。
陈白靠在墙边,笑意缓缓收拢。
他食指与中指弯起,敲了敲墙壁,仿佛又提起些兴致:“你家为何只有你和你嫂子?”
赵尚文如同被点了穴一般,骤然顿住身形。
“我兄长早夭。”他一字一句,艰难地问,“为供我科举,他冬日上山劈柴,染了伤寒,死了……你为何会对我家事感兴趣?”
连他自己都觉得不足为外人道也。
在落难之前,他从未有幸能与这名传天下的奸臣私下共处过,更没想过,陈纪安孤家寡人,落到这份田地,性命朝不保夕,竟也会打探别人家里的琐事。
莫非想以私德来攻讦他?
陈白的桃花眼抬了抬。
“听了一嘴。”他的面孔藏在烛火的阴影里,让人看不清楚表情,语气却是温和、调侃的,“你嫂子昨日差人给你端了一碗鸡汤,个中深情厚谊,令我好生羡慕。”
赵尚文:“……”
他后背生出些后知后觉的冷汗。
昨日陈白从宫内回来,烧得一点儿血色也没,仿佛最后一丝生气都被蒸干,再无其他所求,虚弱得可怖。
他已打算为这人收殓遗骸,但也极为小心谨慎,和同僚谈话,绝不声张。
依然被听进去了。
他低声说:“人参鲍鱼尚入不得您的青眼,何况一碗农家土鸡汤?”
“折煞我了。”陈白缓缓笑了声,“我如今可只有一碗盐渍汤。”
赵尚文不知道如何回应,心里说了声活该。
“家住何处?”
赵尚文几乎机械地说:“京郊。”
“燕北?”陈白问,“几进院子?契税几何?今岁过年,柴火从哪里买?”
“……抱歉,不方便透露。”赵尚文几乎被这一连串紧锣密鼓的问句逼得坐立不安,忍不住问,“为何结案是误杀?”
按这样结案,应该算家仆共谋弑主。
情况确实如陈白刚刚口中所述,应是谋杀才对。
陈白问:“笔录写完了吗?”
一旁一直默默记叙的、清瘦的笔吏终于抬起头。
赵尚文说:“你先出去吧。”
陈白笑意淡淡,一直到那人退出于视线之外。
赵尚文等待着他的解密。
陈白扶着墙,慢慢地站起身,初步感受了一下残疾人的生活。
他的腿现在有点儿高低肩,走起路没之前顺遂,估摸着之后和骑马无缘了。
也就等回现代,能盼着过个马路。
好在能走。
系统冷不丁开口:【宿主,能治的。】
“嗯?”
系统难得有些心虚:【任务十日一刷新,等你考上秀才、贡生、举人……呃,或者状元,我们有大把大把的奖励。】
什么伸腿瞪眼丸、手铐、小黄书,那是应有尽有。
它是见过陈白昔年蟾宫折桂、打马游街时的模样的,漠北拉开过弓弦,瘦西湖畔洗砚挥毫。
只是十年磋磨,相府日渐沉寂,陈白也越来越不喜形于色。
如今框架装载完毕,能发得出来奖励,它总算敢出来透透风。
系统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前提是您还能活过九日。】
反正宿主的罪行罄竹难书,虚虚实实交代着,九天怎么着也能撑过去。
陈白没时间搭茬。
他离赵尚文一尺之远,一只手虚虚扣着铁栏,赵尚文尚有些疑惑,心绪慢慢落定,静待着陈白为他解惑。
眼前的人却突然启口:“我刚刚给你说的,都虞候何任玄的死因,都是假的。”
赵尚文瞳孔微微睁大,不解地看着眼前极为英俊的男人。
“嘘——”陈白将手指贴在唇边,露出一个堪称和风细雨的笑来,然而那笑里,竟有些许似讽非讽的恶意,“赵大人,恭喜你,你现在就如同这位都虞候,将有杀身之祸。”
·
夜幕已深。
崔氏的车马由演明堂姗姗而出,与裴氏分别。
崔直方端坐在车里,虚着眼,神色叵测,他的对面坐着一位着道袍的老道士,那道士闭目养神,偶尔捋一捋自己的胡须。
车辙声辘辘,“笃”“笃”三声,侍者掀开车帘,将急报呈来,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崔直方脸色冰冷地启口:“他竟然还没死成。”
相府把控朝纲,这些年知晓太多朝中隐秘,陈白多苟活一日,不稳定性便增多一分。
“陈氏全族性命都系在他一人手中,”那道士摇头笑道,“那陈贼想要保全自身,也该掂量他老子娘的命。”
“你觉得他还心存人伦之念?”崔直方面无表情地冷笑一声,“我伯父一时失察,信早了他,他原先攀龙附凤,得了势,连父母都不管不顾、弃之别居,纵然全族都为他陪葬,他恐怕眼睛也不眨一下。”
本以为将王犁安置在陈白的牢房旁边,能给这位相爷提个醒。
——时候到了,该上路了。
陈白却似大脑生了锈,不仅没读明白意思,还借了裴将军的名号,欲进宫求见圣上。
车内炭盆烧得正沸。
“三郎,祸从口出。”老道眼皮耷拉,眼睛里却有精光浮现,语调极缓慢,吐字清晰,“你可还记得你入京前在你伯父面前的保证?”
崔直方神色凛然,下颚微拢,与他对视一眼:“一是出仕为官,二是……”
他所说的伯父,便是崔氏族长。
崔氏子嗣众多,崔直方不是长子嫡孙,更不是其中才学最出挑的那个,崔氏花了重金为他扬名,是昔年一桩事由。
他曾稀里糊涂,六年前于河东救过当今圣上一命。
有这层关系和恩情在,崔直方行走御前,少了许多阻碍。
那道长补全了他的话:“给陈纪安一个痛快。”
人死去,什么折磨都没有;人活着,什么苦楚都来了。
不如早登极乐的好。
崔直方将密报的丝线剪开,信纸上简单地写完陈纪安与赵尚文对谈之事。
他将密信递给道士:“道长,我才疏学微,还得请您一览。”
“家仆合谋害主,反倒让胡人趁虚而入。”
道人一面看,崔直方一面笑道:“可怜都虞候投军报国,大大小小的风浪都经历过了,最后竟然饮下蒙汗药,击溃了胡匪,却倒在自己人手中。”
说完,却发现没有应答的声音。
崔直方抬头看去,道长正紧缩着眉头。
“三郎,你年龄小,不知道。”他一字一句地说,“何任玄的死,与你伯父有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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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卖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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