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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有约过时

三人进到城内,先寻了家布庄换了身干净衣裳,算上先前一遭,再紧赶慢赶抵达平秋馆时,已是未时三刻。

门前早有侍从恭候。任千秋率先跳下车厢,与无谓一道在马车右侧搭起斜坡,等着他将连珏带下来。

大概是因为在外头,无谓难得没有对任千秋摆脸色。扭头见连珏面色苍白,不由得有些担心:“公子,可有不适?”

连珏摇头未语,由着任千秋轻轻将他手握住。

侍女心思细腻,看连珏面色不佳,以为是他身体抱恙,走来对连珏行了个礼,问他是否要先就医。

连珏摆手笑道:“多谢洛锦姑娘。只是再等下去,你家主人怕是该急了。”

商洛锦嫣然一笑,不再多言。走在前头引着三人穿过一众山石花草、楼阁水榭,最后停在一座颇为华丽的棋亭前,摆手请连珏上座。

胥浵之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姗姗来迟的连珏。甫见着他,开口便是好一顿阴阳怪气:“连公子真是日理万机,叫胥某好等。”

无尽将连珏推到棋桌空位上——胥浵之有心为连珏敲去了此处的石凳,拎着任千秋退到棋亭外。

连珏笑着端起事先斟好的茶喝了一口,并不理会他的嘲讽:“浵之向来是好心肠,”伸手在自己膝上轻轻拍了拍,“一个腿脚不便的人,想必浵之会体谅的。”

胥浵之冷哼,还未还嘴,边上的玄凤鹦鹉乍然学舌:“浵之会体谅的!浵之会体谅的!”俱将两人吓一跳。

“去,”胥浵之捡起碟子里的青豆,用力弹在鹦鹉脑门上,“分不清谁是你主子了。”

鹦鹉吃痛,叫嚷起来:“浵之坏人!浵之坏人!”

连珏不自禁朗声大笑,只是笑声听着有几分中气不足。伸出手将挽起袖子要收拾鹦鹉的胥浵之拉住,忍着笑说:“你大人有大量,暂且饶过它吧。”

胥浵之忿忿啐了一口:“死鸟。”

连珏用茶润了润嗓子,正色道:“说正事罢。”

胥浵之与他面对面坐下,听见这话,狭长的眸子眯起,语气不善道:“什么叫正事?与我喝茶赏花便不算正事?”

胥浵之惯会享受,譬如这棋亭的选址便是平秋馆内最好的。

白日里曦光暖融融照下来,晒得人极为舒适;夜里月色好时,此处都不必掌灯——当然大部分功须归于他镶在四方立柱上的数十颗夜明珠。

寻常人搭棋亭,大约都是一桌四凳、一副棋、一壶茶而已。胥浵之却非如此。

天南海北地寻了降香黄檀木来造棋桌,又嵌了和田玉打的棋盘与棋子,再配上三张白玉雕花石凳。

三面吴王靠上冬日铺着貂绒与虎毯;棋亭四角各放了一尊鎏金银锻貔貅貌香炉,若洇了水点不着香,便立即换;四面更是缀了玛瑙珍珠水晶帘,风一撩动,便交织出阵阵清鸣脆响。

诸如此类,难以言尽。

胥浵之时时得意于自己的“旷世杰作”,逢人便要吹嘘一番。连珏却只觉得这棋亭看着令人眼花缭乱、头疼不已。于是如非必要,不爱往他这来。

气得胥浵之痛骂他不识货,明明是金碧辉煌、巧夺天工。自己这棋亭但凡让人坐一盏茶都得收百十两金,能让连珏隔三差五来品茗对弈已算是他占了大便宜。

连珏摸摸鼻尖,心说不妙。这煞神可不好哄,当即开口奉迎道:“自然都是。”

胥浵之懒得计较他这略显敷衍的回答,长袖一揽,捏起一枚黑子抢占先机,连珏立即执白子追上,两人棋局就此开始。

二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不多时,厮杀得难解难分。

“连珏!”棋亭外的任千秋忽然喊他。无谓心下一凛,懊悔自己未及时捂住他的嘴。

连珏瞥了胥浵之一眼,随口道:“我这小友像是有事寻我。”

胥浵之把玩着黑子,没有接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连珏笑叹:“你呀你。”抬手将白子落在它处,给胥浵之让出了条路。

胥浵之满意牵唇,抚掌示意侍从放行。商洛锦将将退开,任千秋便三两步急匆匆地跨上石阶,蹿到连珏身旁。

方才隔着珠帘看不太真切,现下人在跟前,胥浵之倒是能好好打量这个除他之外敢直呼连珏名姓的家伙。

身形干瘦,面容平庸,最多可以“清秀”二字囊括,不能再多。抛开这些,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胥浵之发现自己时常捉摸不透连珏的想法。

连珏扶住任千秋令他不至于摔倒,拧眉沉声:“怎么了?”

任千秋脸上明显焦灼之色:“我的平安扣不见了!”

连珏闻此松了口气,好在不是什么大事。安慰道:“想是落在布庄里了,让无谓与你一同回去找就是了。”

“我自己去便好!”任千秋连连摆手,得到连珏首肯,正要溜走,忽见连珏脸上隐隐怫然,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言行失礼。挠挠头,转向胥浵之躬身赔礼,“对不住,馆主,我一时心急。”

胥浵之看着面色稍霁的连珏,笑眯眯道:“不必。既有事,便去吧。来者是客,我们在此喝茶下棋,晾着你也不好,该是我赔不是才对。”

任千秋瞄向连珏,见他已恢复淡然神情,小声地向胥浵之道了声谢,便风一般跑走了。

连珏望向他的背影不住叹气,抬头对上胥浵之意味深长的眼神,忍不住调侃道:“不看棋不看花却看我,想来是我比较好看?”

“少来!”胥浵之冷笑一声,紧盯连珏,“听闻你前些日子收留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便是他吧。”

“不愧是天下第一馆,瞒不过你。”连珏抚掌大笑,显然对他知道此事并不意外,“非是我想留,而是有人想让我留。”

“少拍马屁。”胥浵之被勾起兴致,挥手屏退左右,独留下商洛锦与无谓二人,催促连珏继续详情。

连珏抿了口茶,将在云州如何遇到任千秋以及两次三番与他“巧遇”的事,尽数与胥浵之娓娓道来。

二月前。

云州城,春风巷内。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连珏觉得此时正是最为惬意的时节,闲着无事,便让无谓临出门前将他推到庭院里赏景。

庭院靠墙处矗立着一棵参天红枫,盖可蔽日。因着时候未到,枝头仍是青橙相接,看着不够鲜艳绮丽。树上有鸟雀打了个窝,每到日暮时,连珏总能听见叽叽喳喳的啁啾声。

今日却格外安静。

是南归了么?连珏疑惑。仰头凝视着那个枯枝泥沙筑成的巢,祈祷着能探出颗毛茸茸的脑袋来,奈何空空如也。

看了半晌眼有些发酸,便垂首阖眼想稍作休憩。只是尽管闭着眼,连珏仍觉得有道视线一直在若有若无地盯着他。

恰巧一片枯叶飘飘悠悠落下来,连珏随手拈住,注入内力掷往门外。脆弱的叶片当即擦碎木屑,嵌入门板。

“出来。”连珏睁开眼。一片素色衣角在门口忽隐忽现,昭示着主人的犹豫。

连珏放缓了声音,懒散道:“再不出来,下一片叶子可就不是在门上这般简单了。”

或许是稍显和善的语气劝动了门外的人,亦或是威胁起了作用。门旁慢慢探出一张脸,虽蓬头垢面,却依稀能辨认出是个稚童。

连珏卸下眼底戒备,放松身体。他对孩子一向宽容。既未在那孩子身上感到敌意,又怕是哪家孩子走失了,便朝他招手,示意他上前来问话。

门旁的人迟疑了一会儿,慢慢抬步跨了进来。待人走近,连珏才发现这哪是什么七八岁的稚子,看上去倒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量更是不低,又微微冷了脸色。

“你是什么人?”连珏问他。

少年在连珏骤变的情绪下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态度谦顺,说:“无家可归的人。”

“无家可归的人?无家可归的人到我这里来做什么?我可不是什么大善人。”连珏注意着少年人的一举一动,口吻略有些严肃。

见少年始终踟蹰着不说话,连珏心软地叹了口气。从袖里掏出张帕子,用桌上清水打湿了递给他,温和道:“先擦擦吧。”

少年立即感激接过,鞠了一躬。一面细致地擦拭脸上的脏污,一面偷看连珏。似是被连珏清绝昳丽的容貌惊住,呆了片刻又飞速地低下头去,耳尖泛起一抹红。

连珏上下左右掏摸了一番,却没翻出什么。忽而想起自己从不带金银细软在身上,拍了一下额角,暗道失策。

适逢无谓办完差事归来,见庭院内多了个人,顿时警惕起来。连珏也不知该如何与他解释,只好将话题旁引:“无谓,去取些银两给这位公子。”

无谓防备地看着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陌生人,暂且压下心头疑问。利落掏出荷包,倒出碎银,要交到少年手里。

少年僵住,对两人将他当做乞儿的行为极其不满:“我不要钱!”

连珏犹如听见了什么趣事,笑了起来:“不要钱?那你要什么?”总不能是要口吃的?视线转了几圈,又回忆了一下屋内物什。要这还真没有。

少年默默抓紧自己破损的衣角,反应过来自己如今处境却说这话,确实有些荒谬。一双湿漉漉的眼盯着连珏,大声道:“我要跟着你。”

连珏微怔,有些不太明白:“跟着我?”

少年掷地有声:“是!”

连珏没有询问缘由,了当拒绝:“我并非教书先生,你找错人了。”

少年倔强道:“收下我你不会后悔的!”

连珏淡然笑说:“这并不是一回事。”摆了摆手,将轮舆转个方向,背对少年,“我不会收你。”

少年还想再说些什么,无谓抬臂指向门口,神情冷漠:“请。”

主仆二人的态度已非常明确,少年不甘地咬了咬牙,知道再胡搅蛮缠也没用,只能转身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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