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李烨扛着江眠跳下去的同时,隔壁再度传来一声巨响,木墙上应声破开了一个大洞。
这破旧的黑店统共也只有两层,李烨推开窗就看见楼下停着一辆堆了厚厚一摞稻草的板车,于是毫不犹豫地抓起江眠就跳了下去。
两人一同摔在柔软的草堆中,江眠摔这一下倒是不多疼,倒是肚子在某人肩上硌地有些反胃。
他扒拉了一下箍在腰上的胳膊,居然没扒拉动。
江眠仰天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地在这人肩膀上一拍,道:“撒手。”
谁料,紧接着却是腰间一紧,江眠被带着直接翻下了板车。
两人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来。
江眠被压在地上,外袍只穿了一半,身上都是土,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这回,他还没来得及发作,身上的人就很自觉的松开了他,撑起胳膊翻到了一边。
江眠撇了撇嘴,也撑起身来,抓起半边袖子把外袍穿好。
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忌穿衣的黄道吉日,江眠手刚伸进衣袖里,方才穿墙而入闯入他房间的那位壮汉兄弟便顶着窗户框跳了下来,同样摔在了稻草堆上,毫不意外地压塌了脆弱的板车,激起一片烟尘。
如此看来,两人方才若没有及时离开那地方,此刻怕是已经被压成了两块肉饼。
烟尘很快散去,壮汉脖子上挂着半扇窗户慢慢站起来,血红的眼珠精准地锁定了江眠二人所在的方向。
李烨撑着膝盖起身,这一通折腾对于他一个身染剧毒的人来说,着实有些过于刺激,浑身的肌肉都在叫嚣着要罢工,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
壮汉大力撤下脖子上的窗户框,折断的木条在胸口划出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壮汉却像是毫无所觉,迈开脚就要冲过来。
李烨的手已经搭到了江眠的肩膀上,随时准备带着人躲开,却没想到,来势汹汹的壮汉刚一迈开腿,就“咣”地一声砸在了地上。
李烨不由得一愣。
江眠沉下肩膀拍开他的手,冷眼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道:
“腿摔断了,自然跑不动了。”
壮汉在地上挣扎着,江眠眯起眼睛,目光一寸寸地打量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从充血的双眼,到乌紫的嘴唇,最重要的是那些已经蔓延到了额头和手背的、一团团形如桑葚的紫色毒斑。
“这跟你刚来客栈那会儿发疯的症状挺像啊。”
江眠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偏过头去看了眼。
同样是在地上打过滚的人,李烨的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披散着头发,鞋也没穿,衣襟也散了,露出白皙的胸膛,一看见就是富贵人家娇生惯养出来的细皮嫩肉。
江眠视线毫不客气地在其上溜达了一圈,毒斑已经褪到了胸口以下,看起来控制的还不错。
“双眼充血,皮肤上有紫色毒斑,神志不清,力大无穷,有攻击性,还有——”
不等江眠念叨完,壮汉拖着一条断腿挣扎着站起来,将手中半扇木窗的残片朝两人砸去。
江眠先李烨这个伤员一步,将他往外推开的同时借力,一跃躲开,木窗砸在院墙上,彻底碎成了片。
“——能够拾取重物进行简单的抛砸。”
江眠站定,看了眼对面的人,道:“听起来是不是挺像僵尸的?”
李烨此刻并没有心思同他闲聊,因为他背后,一楼紧闭的窗户猛地弹开,探出一个双眼赤红满脸毒斑的干瘦脑袋。
是本该躺在地上的三人中的最后一人,一个矮小的瘦老头。
江眠还在不紧不慢的说着:“不过我确定,他们都还是活人。”
李烨直接问道:“可有应对之法?”
他抓过靠窗放着的扁担,横在身前:“一棍子敲晕可行吗?”
江眠往再次摔倒在地的壮汉那儿走了两步,仗着他已经断了条腿,行动能力丧失了大半,在一旁肆无忌惮地观察了起来,听见李烨的话,头也不抬地答道:
“唔……敲成开了瓢的西瓜估计能行。”
李烨:……
他退后两步,紧盯着卡在窗户框里挣扎的老头,一边提防着他随时冲出来,一边追问江眠:
“你方才说,我刚到客栈的时候也曾像这样发疯,那会儿怎么制住我的?”
壮汉挣扎着往江眠所在的方向扑腾,眼见着就能够着了,江眠脚尖点地,轻巧地从他身上跃过,落到了他的脚边。
壮汉的动作一顿,片刻后挣扎的方向改变,开始扑腾着想给自己掉个头。
这跟逗狗一样的场面,同李烨那边的剑拔弩张比起来,显得分外滑稽。
江眠的语调也平缓地像是在回答自己昨晚吃了几个包子:
“那时候你在水里泡了不知道多久了,而且身上大大小小的隐伤不少,本来也没什么力气,这大个儿一只手就把你摁住了。”
壮汉在地上蠕动的过程中,终于找到了身体的平衡站了起来,单脚发力,冲着江眠就是一个飞扑。
江眠“啧”了一声,拿上从散落一地的稻草堆中摸起来的东西,险险躲了开来。
他连着往后退了好几步,直到光脚踩上院里刚犁过的一小片菜地,土壤湿润的触感让他皱了皱眉。
暂时同壮汉拉开距离后,江眠低头,拿起手中的东西看了看。
是一对尺余长的短刀,刀刃用布条一道道缠了起来,大约是匪徒藏在板车上的草堆里的,江眠方才不小心踩到,顺手就捞了过来。
他拎着两柄刀,正想着扔给对面的人,给他把手里的扁担换一换,却眼见地发现脚边的某处有什么东西亮亮地反着光。
“嗯?”
江眠伸脚拨弄了一下,仔细一看,原来是颗瓷制的小珠子,小拇指大小,穿在一根已经脏地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细绳上。
江眠蹲下来,捏着那颗磁珠往外拽了拽,发现绳子的另一端,连着的是一小块木头片,木片一面能看到斑驳的红漆。
木头片上还挂着一小片破布一样的东西,江眠上手捻了下,应该是牛皮羊皮一类的,上面染着暗色的污斑,江眠看起来有些像是干涸的血迹。
虽然脏污地厉害,但还是能分辨出,残破的皮面上,画着半个年画娃娃的脑袋,那娃娃梳着双髻,上面绑着两根红绸带,眼睛弯弯的应该是在笑,鼻子以下的画面就不得见了。
顶着那年画娃娃脏脏的额头看了一会儿,江眠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终于觉出这是从什么玩意儿上下来的一部分了。
应该是小孩子玩的拨浪鼓,那拴着线的瓷珠,就是敲在鼓面上咚咚响的鼓耳。
江眠抬起头,看向身后,那是一片刚翻过土的菜地,四四方方地,长度和宽度,都非常适合用来放棺材。
他拿起放才捡过来的两把刀中的其中一把,转过身,双手握住,抬起胳膊一用力,将它直直地插入了松软的土地中,只余下一个刀柄。
江眠捏着刀柄往旁边撇了下,掩埋在地下的气味从这一丁点缝隙中溢出了些许。
江眠轻易就分辨了出来,就是尸臭味。
再闻闻或许还能推出这下面的人死了多久,不过江眠对此并不感兴趣,拧着眉头把头偏向了一边。
旁边菜地上绿油油的一片猝不及防撞入眼底,江眠想起昨天晚上还被自己夸赞过的味道不错的素包子,顿时觉得刚压下去的反胃感又涌了上来,而且来势更凶。
江面吐出一口颤悠悠的气,听说过人肉包子,没想到吃个菜包子居然也能有同样的隐忧。
他是口味比较奇特,没事儿爱拿毒药当零嘴嗑,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什么都能往肚里咽。
江眠拎着另外一把刀起身,拿刀尖挑了一捧土盖住被他掘出来的那道缝隙,然后把刀身上的布条一道道解开。
“洛兄!”江眠喊了一声。
瘦老头早就挣扎着从屋里爬了出来,李烨已经被他逼到了院墙边,听见江眠的声音后往他那边看了眼,入目便是一把闪着寒光的短刀朝这边飞来。
李烨闪身一躲,刀刃擦过他的衣摆,“铛”地一声砸在了土墙上。
李烨看着从墙上弹落,正巧摔在他脚下的短刀:……
“呃……”还举着胳膊的江眠收回手,也有些尴尬,“那什么,劲儿使大了些。”
他放下胳膊,清了清嗓子,道:“给人脑袋开瓢的力气没有,抹个脖子总还是没问题的吧,毒只对活人起作用,把他们杀了就行了。”
李烨没来得及去捡刀,瘦老头的攻击又来了,他侧身躲过,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江眠一眼。
“你……知道这是在杀人么?”
江眠平静地跟他对视了一会儿,弯腰捡起地上那颗从拨浪鼓上掉上来的瓷珠,冲着李烨晃了晃下面的小半片沾了血的破鼓皮,也不解释这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道:
“洛兄,我是个大夫,人命这种东西在我这儿是有价的,他们三个杀了不少人,我踩着的这片地下大约就埋着一家三口,孩子应该不大,活着的时候爱玩拨浪鼓……
瘦老头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练过的,抬腿踢过去的架势还挺有模有样,不过好在他力气并没有壮汉那么惊人,李烨拿起扁担在身前一挡,勉强卸掉了这一踢的劲儿。
江眠还在絮絮叨叨:
“哦,你别误会,我可没什么替天行道的侠肝义胆。
“就是吧,我觉得自个儿活到现在挺不容易的,这几个人手上的血债还几辈子都不一定够数,杀他们呢,我也不觉得自己会欠下什么债,不杀他们呢,我就得死。
“这样一比,我觉得还是我活着比较划算,洛兄你说呢?”
李烨俯身躲过瘦老头的又一次飞踢,扔下扁担往前一滚,伸手握住了地上的短刀,紧接着腰身一拧,刀刃裹挟着劲风,自下而上破开了瘦老头的咽喉。
涌出而出的鲜血洒在地上,瘦老头踉跄着后退两步,仰面倒在了地上。
一刀收了瘦老头的性命后,李烨并没有停下,他往趴在地上的壮汉那边掠去,带着刀一跃而起,刀刃贯穿壮汉的咽喉,将人钉在了地上。
壮汉挣扎了两下,李烨握住刀柄狠狠一转,收刀的同时往后一闪,避开了喷溅的鲜血。
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的江眠,轻轻眨了下眼睛,。
这人拎着染血的刀站在那里,胸口起伏着,长发散落下来遮住了眼睛,只能看见惨白的半张侧脸和微张着正在喘气的薄唇。
江眠心想,看着干干净净一个少爷,剁起人来倒是丝毫不手软。
方才说的那番话……似乎有些多余呢。
江眠把捡起来的瓷珠又扔回地里,搓了下手指,正要走过去。
突然,头顶的方向落下来一片阴影,他条件反射一抬头,只见又一个人从先前壮汉撞出来的窟窿里跳出,泰山压顶一般压了下来。
江眠条件反射地往后仰,但要彻底躲开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这时,方才还拎着刀在一旁遗世独立的人迎面朝他扑了过来。
江眠只觉得自己撞入了一个温热又结实的怀抱,他的视线越过这人的肩膀,看见一把短刀贯穿了楼上跳下来那人的脖子,半截血红的刀刃从他咽喉穿出,鲜血顺着刀口喷涌而出,洒落在半空中。
江眠被带着往后倒下的时候,心想,结果还是被压,不过这下应该不至于给他把肠子砸出来,但是后背接触到坚实的地面的那一刻,预想中的重量却并没有压上来。
李烨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护在江眠的脑后,喘着粗气道:
“江公子,你既然……把人命算的那么清楚,怎么漏了……还有一个人没解决呢?”
过近的距离让江眠有些不太适应,他把头偏向一边,错开了耳边沉重的呼吸,顺带着把后边半句话也囫囵带过,脑子里只留下了前边的“把人命算的那么清楚”。
他没甚感情地回道:“啊,我虽然会点医术,但我家严格来说是做生意的,生意人嘛,就是这么爱算东算西,洛兄见笑了。”
江眠早忘了先前这人编的什么做珠宝生意的说辞,严格来说他就没记得过。
但在这种场面下,李烨也不太想得起给自己编的身份背景了,他撑起身子,往旁边一翻,靠坐在了墙根下,喘了两口气,道
“……没有。”
“唔?”江眠也跟着坐起来,“你刚说什么?”
李烨疲惫地闭上眼,尽力平复着呼吸,轻声答道:“你方才说的有理,并不见笑。”
……我是个大夫,人命这种东西在我这儿是有价的……
当朝太傅君晏——李烨的老师——也同他说过相似的话。
那是两人第一次见,李烨才六岁,那时候,他的母妃还在,在宫中众星捧月般的小皇子难免有些骄纵,初见这个据说会是自己未来老师的人,也并未多在意,下巴一台,脆声问道:
“你会什么?”
长身玉立的人从容行了礼,拱手道:“臣,略通棋艺,不知殿下可感兴趣?”
李烨的母妃在宫外时,虽是舞娘,但琴棋书画也是无一不精,不然光凭一张皮相,也不至于引地那么多风流才子为之倾倒。
小皇子受其熏陶,同人对弈也不在话下,并不因对面的人是什么什么“第一大才子”而露怯。
他瞅准机会,果断弃子,两着后将对面的人逼近了死局。
小皇子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抬头看向对面的人。
执白子的男人却丝毫不见慌乱之色,脸上浮起一道温润的笑意,笼袖落下最后一子。
小皇子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局势瞬间颠倒的棋盘,真正被逼近死局的,原来是他自己。
“……殿下,这宫里,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该弃的时候,便也弃了,但您心中,要有一杆秤……”
这么多年过去,再次回想起,那温润晴朗的声音犹在耳畔。
虽说回忆中的画面还算温馨,但李烨此时的状态,却着实算不上好。
细密的疼痛蔓延在四肢百骸,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紧紧缠住,愈演愈烈。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唇上骤然落下一点冰凉。
李烨猛地睁开了眼。
江眠并未理会他说的话,视线落进因打斗早就散开了的衣襟里,原本已经褪下不少的毒斑,这会儿密密麻麻又爬上了白皙紧实的胸口。
他看了会儿,摸出一根银针,在指尖一戳。
江眠俯身,单手撑在这人的耳侧,另一只手的食指按他在泛白的唇上,只说了一个字:
“舔。”
李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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