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熬到秦氏离开,云双一头攮了进去,带翻了门口的葫芦水舀。
“噼哩哗啦”一通作响。
无名原本在思索什么严肃的事情,被她闯进来的动静惊了一跳,旋即拧着眉头责备起来:“一惊一乍,像什么样子。扶起来。”
云双见他这样子也不好发作,默默“哦”了一声,扶起水舀,顺带收拾了一下门口歪倒的垃圾。
无名静静看着云双忙碌。
从头,到脚。
最后落在她的腰上。
原先他给云双穿衣,从来没注意过小小孩子也是有腰的。
云双小时总是贪吃,小肚子滚圆,也确实看不出腰线来。
但现在,无名再给云双买新衣,却总要在腰的位置纳几个褶。
原来,真的长大了。
无名不由回想起方才秦氏的提议。
秦氏说要和他一同过日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无名总是直截了当地拒绝她,只是这次,秦氏的理由让无名不得不考虑考虑。
秦氏递了一个碎花色的包裹给无名。
无名要打开,秦氏却拦住他:“这是给小双的,你不要看。”
无名道了一声“抱歉”,收起来。
秦氏樱唇轻启:“我知你不愿与我共枕,但云郎,你有没有想过小双呢?”
无名微微皱眉:“何意。”
秦氏只觉这男人心大,“小双已十岁有余,已是大姑娘了,许多事情不能再单纯地拿她做孩子看待。再过几月,她还会更窈窕。也许再过一年两年,她就要来葵……”秦氏舌尖一绊,眼瞅着无名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便也点到为止,“那时,你能照顾好她吗?”
无名沉默。
秦氏叹了口气,环视了一下房间。
房间不大,一穷二白,且只有一张床榻。
秦氏更是无奈:“云郎,小双是姑娘,总不能等她及笄之年,你还同她一张榻睡吧?云郎,将来很多事情你会不方便的,有我在,会合适很多……”
无名就回忆到这里。
云双凑在无名面前,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他:“嗯?你怎么啦?”
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翅膀硬了,云双现在反而很少叫“阿爹”了,都是用“你你你”、“哎哎哎”代替。
无名敲打了好多遍,但云双就是不改,他也就舍不得再下死力气。
云双有自己的想法。
她不想叫无名“爹”。
即使知道这是梦境,即使知道这是在“角色扮演”,但当她的个头蹿到了无名的肩膀时,当她看着无名和十年前毫无变化的年轻容貌时,她就是不想再以女儿的身份和他说话。
无名偏头躲过云双的视线,他把那个碎花包袱塞进云双怀里:“秦娘给你的。”
秦娘秦娘,叫的这么亲密!
云双登时来了脾气,把包袱从窗户丢了出去。
她嚷:“我不要!”
无名难得“啧”了她一声:“胡闹!捡回来!”
云双梗着脖子不肯去。
于是那天,是云双第一次和无名分床睡。
过去无名打的小床板不够长,他就把脚搭在马扎凳上。被子一裹眼睛一闭,任由云双怎么生拉硬拽怎么撒娇卖乖也充耳不闻。
云双索性也抱着被子挤上去。
她脱了鞋,手脚并用地缠上无名。无名的温度还没传过来,怀里人就“噌”地坐了起来。
睡眼惺忪的云双看着无名穿上衣服,背着他平日上山伐木用的斧头要出门。
她急忙追出去:“你不睡觉了吗?”
无名“哼”了一声。
“气清醒了。”
可是夜里山上野兽太多,云双连忙老实下来,拉着无名的衣角回到屋里。
从那之后,云双和无名便分床睡了。
——【无名是小狗。】
云双恶狠狠地,在纸上写了这么一行字,塞在枕头底下,和那把小桃木剑一起枕着。
可她没办法。她一要和无名一起睡,无名就一夜不睡。
顶着大青眼眶还要砍木头的样子看得云双实在是心酸。
所以,分床就分床吧。
然而分床只是开始,后来无名还打了一扇屏风。
分房了。
——看样子,他是在为以后和秦氏生活而敲打自己呢。
云双躲在屏风后头,偷偷掉了好几次眼泪。
果然。
秦氏来的更加频繁了。
村里不少人也开始往这里涌,云双听到,他们大多数都是来说媒的。
她靠在小屋后边,听着屋里嘈杂的人声,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淌。
无名都好久没有没有搂过她了。
一想到日后他怀里躺着的是别的人,她的心脏就像是被人掐住一样,又酸又紧又疼,难受地她喘不动气。
可她似乎,没有难过的立场。
纠结到发疯,云双甚至都想离家出走算了。
可是后来。
秦氏搬走了。
看着那间空荡荡的屋子,云双有些懵。
无名把先前借给秦氏的家具搬了回来。云双追上去,帮他推小车:“哎?秦大娘怎么搬走了?”
无名:“大概是待的无趣。”
云双摇头:“你们不是要结亲了吗?”
无名好笑地挑起眉头:“谁说的?”
云双:“那小祝哥说,秦大娘绣盖头?”
无名皱眉思索了一会,又把先前云双从窗户丢出去的那个碎花包袱塞给她:“绣的是这个吧。”
云双打开,从里边翻出来不少夹棉布条子和两条红色的方巾。
方巾上绣着鸳鸯,一个角缝着两条系带,两个对角各系着一条系带。
居然是……
小衣。
云双张了张嘴,看到前头闷头走的无名。
她捏着小衣跑过去:“所以,你要和我分床分房,不是要给秦大娘腾空?”
无名目不斜视:“腾什么空,我又不喜欢她。”
云双不可思议地“那”了半天:“那,那你当时看她看入了迷,不是因为她好看?”
无名却不解:“我有吗?”
云双急着道:“有啊!就她刚来那一会,她来感谢你替她盖屋子那次。”
无名恍然:“啊,那次,我是在看她的发髻。”
云双:“发髻?”
无名这时才终于歪头看了云双一眼。
妇人髻很漂亮,温婉又可爱。
如果是又又梳,应该更好看。
云双只是愣愣地看着无名,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拐弯处,她才欢呼一声,小鹿一般飞速地追过去。
只是无名依旧不肯和云双睡。
云双:哼!小狗!
[12岁,太平庄被烧,你和无名逃了出来。]
云双大腿中了一箭。
时值冬季,她哭地脸疼。
她趴在无名的背上。无名双手握拳托着云双的臀,尽可能不触碰到她的伤口。
云双听到他沉闷的嗓音从他的胸腔传来:“还疼吗?”
云双摇了摇头:“没感觉了。”
无名咬牙,努力让他的声音平稳:“睡一觉吧,睡一觉就好了。”
云双还是摇头:“那些人是谁。”
她指的是烧村子的人,以及给村子带来这灭顶之灾的人。
当时村里突然闯进来一些血淋淋的人,村人看他们可怜就收留下来,可是没几日,一支武装精良的军队就找了过来,烧杀抢掠,不分青红皂白。
这支军队的穿着,云双见过。
是漠南人的衣服。
一时间,这个在山脚百年如同年迈老人一般淳朴的村落,竟成了人间地狱,哀号遍野。
太平庄、太平庄。
太平庄……
云双的眼泪又“唰”地流了下来。
无名背着云双:“是汗军和红义军。”
云双耳朵冰凉,贴了贴无名的脖子:“红义军?他们是好人吗?”
无名点头,想了想,又摇头。
云双不懂,又问:“那汗军呢?”
无名坚定地摇了摇头。
云双说知道了。
云双腿伤得深。分明是冬季,可是皮肉还是溃烂地不成样子,又没有药,硬是烂到了骨头。
那天,无名替她剜腐肉的那天,云双咬着牙不吭声,浑身却抖地像筛子。
她恨不得一头撞昏过去。
谁说梦里不疼的!!!
但也是那天。
云双第一次见到了……
无名的眼泪。
他们在一个城镇落了脚。无名四处奔走,凭着一身结实的力气和手艺混了几个工作,挣得钱全砸在了云双的腿上。
白天他替人搬货,下午去帮人打铁,晚上回来照顾云双。
大概是生活有了压力,无名也开始爱喝酒了。
云双开始在无名身上嗅到酒味,不浓,清清浅浅地,竟有些醉人。
有时他回来很晚,云双都已经歇下了。
他就会一身酒气地轻轻给云双掖好被子,然后回到他自己的地铺上小眯一阵。
鸡一打鸣,他就要出门去了。
好在。
这样的日子只过了小半年。
开了春,云双的腿渐渐长起来了,她自己也没有那么离不开人,非要帮着隔壁面馆的姐姐招揽招揽客人。
后来姐姐看她腿不方便,就让云双来看面,她去招揽客人。
巧就巧在,云双很有做菜的天赋。小面馆回头客越来越多,有时都坐不下,客人宁可站着也要尝上一口。
偶尔无名也会告一日假,陪着云双溜溜弯,活动活动腿。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很默契的不去提及太平庄。
云双视线不敢乱瞟,因为她的目光只要再某个铺子停下超过两秒,无名就会直接过去买下来。
云双看着无名手中大包小包沉默:“……”
看来梦里梦外无名都很能花钱呢。
走着走着,路过一个悬赏榜。
云双扫了一眼,就一眼,刚要离开,却倒了回来。
无名扭头:“怎么了。”
云双站在悬赏榜前。
这是朝廷的悬赏令。
【今全国通缉一昆仑弟子,岁及束发,身高七尺,面若玉冠,不喜言辞……】
巴拉巴拉一大堆,云双快速掠过,直到看到画像。
她看着那张脸,刹那皱起了眉头。
这。
这不是……
赵无渡,赵师兄吗?
云双疑惑,转身要去寻无名,身侧却早已血流成河。
却见……
尸山血海之上,无数溃烂的肉身堆撑着一只旗杆。
旗杆之上。
破碎的红旗飘摇。
无名跪在那里,身上插满了冰冷的长矛与长箭。
血凝在箭尖,将滴未滴。
浓郁的血腥气和悲愤瞬间吞没云双,她转头“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不。
不、不……
[15岁,红义军“反漠复汉”全面起义,你与无名应召参战。同年,无名战死。]
不是的……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云双思绪瞬间乱作一团,眼前场景瞬间崩解,如有小虫纷飞,血啊人啊树啊旗啊,如烧灼的纸屑一样化作碎末。
心脏在被碾碎。
痛。
撕心裂肺。
[……]
[你叫云双,无父无母。流浪13年,你被杏花楼的老板娘买去。]
云双自己的记忆飞速流淌。
是的,这才是她的人生,在杏花楼开始的人生。
[14岁,你遇到一个男人。]
云双看到了林间那个人影。
是无名。
【恭喜少侠完成“寻忆铸梦”,奖励已发至背包,期待下次与你的南柯一梦哦!】
“啊——”
云双猛地惊醒。
她坐在石板上,周围是白茫茫的雪。
无名站在一颗常青松下喝酒,听到动静,扭头看过来。
看到无名的瞬间,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无名愣住,有些手足无措地要安慰她。
一头扑进他怀中的时候,云双听到了酒壶砸在雪地中沉闷的声响。
酒汩汩涌出,融化了积雪。
旋即是头顶的一声轻笑。
“这可是一坛好酒啊,你要如何赔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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