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书房到前厅的路上,我又遇见阮师兄站在阴影处,与他同路。
偶一侧目,见他肩头落了枚针叶,微作思索,我替他拂了下来。师兄垂眸轻笑道:“谢师妹。”
师兄奔波近两日,这便去净手换衣了。我先带着剑到厨灶间走了一趟,给他们炫耀师父的剑铭,得了些他们对师父书法的吹捧,又烦劳杨嫂子和彭师姐一道生火,只听彭师姐在身后抱怨道:“小师妹,你最近偷懒很是频繁。”
我且不管,又抱着溪溪剑到房中放置,推开房门见阮师兄已换了一身豆青色的布衣,今日回来时着的那身象牙白衣袍正在井口处浣洗。
擎南山远居俗市,没有那么多规矩。但是,再远离世俗至此,师父都还对师兄喜着白衣裳存了些批评。
我私心自然觉得这身衣袍很适合阮师兄,他立于山间舞剑,飞影处的灵动都亏了这似雪又非雪色的白,抛开五服礼法而言,白色极衬他的肤色。师兄不是通常山野间黝黑皮肤的魁梧汉子,也不是弱不禁风的文弱小白脸,而是二者择中,恰到好处地健壮,又带着温润的秀气。
可惜不止师父看不太顺眼他的白衣,连杨大爷送菜时瞥见也要暗暗劝诫他,此衣版型虽简洁大气,贴合身形,但终色近缟素,不大吉利。
见他打上一桶新水,小心翼翼地将皂角抹在衣袖处,鬓角碎发在微风下轻轻浮动。我微微叹了声气,不敢让人听见。
据彭师姐夜里与我卧榻八卦时说,师兄本是京城阮府的嫡公子,好像还是官宦人家呢。年幼母丧,父亲续弦又添了儿子,他的继母不太待见他,偶然间拜到师父门下,随师父到擎南山习武,脱了家府里的束缚,他就常年着白衣。
阮师兄有时会聊起他家中的事,却从未向我提起过他的母亲,但正因如此,我想他应当格外惦念亡母吧。是故师父虽对他常穿素色而颇有微词,却从不强行制止。
晚餐时分,小溪派的弟子和家属都在饭桌上坐齐了,师父又提起了历练一事。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
我觉着好,是因我九岁时被师父带到山上来,便不曾再与凡世接触。这次历练要离山多日,而非平常奉公下山采办时当日就需来回。可以宿在除了临溪庄外的其它地方,尝尝其它山乡的饮食。
我早便对书上那些山川风物心向往之,只是不知与我历练的该是哪位师兄师姐,若不是阮师兄的话,想到此种结果就已经开始烦恼,此番历练倒不去也罢……
而松子竟然也觉得十分好,兴奋地摇头晃脑,仿佛他也可以参与这次历练一般,而在师父宣布了因要照顾孩童,陈师兄尽量少去些时日,而杨氏嫂子暂时将松子带回娘家看顾着,待陈师兄历练回门的这个决定后,松子便丧气了,一双大眼包了一汪眼泪,紧着就要流。
我偷偷瞄阮师兄,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悄不防与他目光对视,他轻轻一笑,指着桌上剩的一碟儿小青笋,说好吃。
*
自阮师兄回门后也就好些日子没有新鲜事,记下来也如流水账般:
无非是某月某日陪松子于后山扎马步;
某月某日做了冬瓜羹大家都叫好;
某月某日临近新年,师父的一批毛笔完工了,换了些银两,他给我们每人置办了衣裳,连松子都有一条小肚兜和搭袄。
我每日用溪溪剑练习师父的老孟剑法,似乎又精进了些。溪溪剑的剑柄原是崭新的缠纹,这些日子也与我的手掌相互磨合,它深了纹色,而我也生了些粗茧。
擎南山从深秋到入冬,下了一场雪,皑皑半山白,门外千山无绿色。
后院的青松被大雪压了数层依旧挺直,再到冰雪消散,翻过了新的年头,这一年的除夕到元宵也如以往一样热闹,师父请来杨氏嫂子的族亲到临溪庄相聚,忙碌了好些天。
擎南山开春了,那日午后我端好一碟地瓜条送到书房去给师父尝尝,师父却不在屋里,我又寻到崖壁处,平时这里有一方石凳,师父说想“静静”的时候,就一定在石凳上抚琴。
阮师兄也在一旁,见我来了,他向我招招手,我先拿出地瓜条递给他,师父的琴音便停了。
“没规没矩,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师父啦?”
只听师父冷哼一声,将琴竖立,站起身来。我连忙把地瓜条一碟都塞到师兄手中,去接过师父的琴,套入绣布,陪笑道:“徒儿自小便跟着师父,眼里自然只有师父,方才听琴不忍打断,又奈何美食易凉,恐分了师兄聆音的心神,便赶紧递给他吃,想他继续专注于师父的琴声,如此才不辜负。”
我又赶紧向师兄递递眼色,师兄将一碟地瓜条都端到师父面前。
师父为人口嫌心热,嘴硬心软,以我近十年的狗腿经验,早已把他的遇事的反应摸得透透的。
果不其然,他拿起一块地瓜条放入嘴中,嚼三嚼,道:“小溪呀,只你会拍马屁,地瓜条本就是冷的。幸好你们待在为师身边,若是其他门派的师父,怎能容你这么放肆?何为尊师,何为重道,抚琴授业时怎能进食?进食时以师为先,师父尚未尝过,你怎能给大师兄?大师兄竟也能接过吃了?”
说罢,他望向临崖山岸对面无尽的穹空,发出数声悲凉地叹息:“嗳!女大不中留,世事……”
“师父教训得是,小溪知错啦。”我再拿出一块地瓜条,双手奉上,“幸亏师父仁慈,若是其他派的门规,小溪已被逐出万次,师父您老人家不受世俗礼法束缚,自有豁达心胸,徒弟心里有您,不在地瓜条谁吃的先后。但确实是徒儿考虑不周,本来这碟地瓜就是专为师父准备的,下次和下下次的地瓜,我都不再让师兄吃了。”
师兄在一旁偷笑。
师父白我一眼,拍手抖落地瓜屑,拿出巾帕净手,道:“为师也非这个意思。”
师父又瞧了我俩一眼,说道:“今日为师与你师兄在此商量你们下山的事宜,我已想出详尽的路线。只是……”
历练一事,据师父提出便没着没落的好几个月,今日看来是有合宜的机会了。
只是如何?师父没再开口,阮师兄接着他的话道:“师妹,前两日山下递来书信一封,令尊与你长兄,到庆州易货经商,途径擎南山,望见你一面,叙叙旧。”
不同于往常慢悠悠的语速,这段话说得又快又急,像是背诵一遍后赶紧说完交差似的。
我微微有些愣神,但很快反应过来,向师父与师兄道:“好好的,提这个做什么?有第二选择么!我自然是不去的。”
我打从九岁被师父带到擎南山,已有十年。这样的叙旧来过两回,我都不愿去,这是第三回。
“好师妹,你莫要生气。”师兄凝视我的眼睛,安抚道,“我与师父怎会不知?昨日送信的人来,师父便回绝了。”
我这才转怒为喜,问他们这次用的什么理由。
“元康四年,师父说你课业繁重,脱不得身。元康七年,说你随师父到登州拜问周启先生,不在山中。这次说你身体不适,伤风卧床,不便下山,信者走后,就无消息了。”
果然如此,好凉薄的心肠。我冷哼一声道:“也难为他们十多年里有三次想得起我。”
师父也有些不悦,同我说道:“是呀,便是到了山下,听闻女儿有恙,也不肯来探望,既是如此,不见也罢。”
我不愿再谈这个话题,托借说厨房有事,向师父告退,便转身走了,还好阮师兄并未追出来。
及至我的屋中,关上了门,慢慢冷静下来,细想时才像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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