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岁安心中一惊，眼看着那箭快至身前，她刚想侧身躲过，便感觉有人拽住了自己的手腕。
几乎是眨眼，早有预料的无名听着机关声便要带人走，只是这一次的箭比当年更快，任是他提前做好了准备却也被吓到一瞬。
长箭如雨，先反应过来的无名一手持剑将长箭打落，一边护住陈岁安跑到墙后。
不知从何处来的关卡狠而快，陈岁安猜这布局之人定然是想要山门所有人的命，当下，整颗心便生出了几丝急躁。
无名见她不对，直接伸手将人按住，待箭雨下尽，两人才从门后走出。
定睛瞧去，只见无数长箭钉在地上，箭羽疯狂抖动，带起猎猎风声，陈岁安望向无名，问：“师兄……这事如何？”
无名神色不妙，飞快道：“只怕是不大好。”话音未落，人便穿过箭阵朝着门内冲去。
确认不再有暗器之后，两人一并进到院中，登时被那场景惊在原地。
原本还算干净的青石板脏污无数，满布裂痕，院中花草尽惹锈红，开过的天香阵碎如泥泞，中间还有数道拖拽留下的痕迹。
两人暗道不好，无名率先道：“你去正堂，我去后院。”说罢，人便立刻没了影子。
陈岁安顿觉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将头一点，当下也顾不上什么暗器机关，直接踩着遍地血污和碎花，走过数个门槛，几步来到正堂前。
门上刀痕遍布，阶下血迹已然干涸，人一进去，血腥味当即扑面而来。
昏沉的屋子好似深海底，浓浓黑雾里只有几道金色夕阳透过窗纸，却怎么也无法将屋中照得大亮。陈岁安定睛瞧去，只见一人跪坐在大堂中央，一手持剑，脑袋低垂。一抹金光斜斜落下，将那人拢在一片温热中。
熟悉的剑柄，沾满血的蓝衣，还算精致的发冠，只一眼，陈岁安便知这是山中去年上任的掌门，是带着她一同长大的五师兄。
“师兄！”陈岁安嘶声喊道。
泽安闻声缓缓抬头，那张憔悴不堪的面容一点点在日光下露出来。
陈岁安心头钝痛，连忙抬腿两步跑到人面前直直跪下，原本还算干净的衣裙扬起灰尘，在日头下宛若粟米漂浮。
泽安刚想开口，却只发出两声咳嗽来，连带着他整个人都晃了两下。
“师兄……”陈岁安跪定，正预扶起泽安，右手却直接搂到了人的腰间。陈岁安一惊，这才发现人的右肩处有个碗大的血窟窿。
而她五师兄那条能拿刀舞剑、拉弓扬鞭的右手，不知去向。
虽说她走一路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些血腥场面，可那些都不如眼前这一幕来得叫人发疯。
陈岁安愣住片刻，缓缓伸手向他的肩膀，可又在人半寸处停下动作，不敢置信道：“师兄……”
泽安恍若未闻，只朝她一笑，“阿岁，你回、来……了……”
他的模样太过落魄，双眸浑浊，嘴角带血，几乎可以说是不成人形，他的声音已然沙哑，仿佛有什么沙石梗在喉间。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陈岁安如今也能稍稍处理些许伤口，嘴上虽然已然语无伦次，伸手却还能急着要摸泽安左手的脉。只是她伸出手去，便发现金芒剑根本就不在泽安手中，而是被人以剑做钉，穿过他的左手手掌，直接把人钉死在了原地。
陈岁安试着要动，就听着泽安大喘气道：“无用……那人下了禁制……死在此地，是我甘愿……”
长剑护主，如今却成了伤害剑主的利器，也不知那些什么人费了多大的心思。陈岁安压下快要涌出眼眶的泪水，连忙抬掌运气护住泽安心脉，边道：“我把大师兄带回来了，你别……你别……”
泽安闻言双眸微亮，而后又低声道：“不必为我耗费精力，还有弟子藏在生春里，你快去救他们……”
生春里一旦关上非亲传弟子不可开门，陈岁安不用权衡便知眼前这场景更需要自己。她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抬手运气往泽安体内送去，只是那真气尽如石牛入海，无处寻得。
时分悠悠过去，眼前人的脑袋又要垂下，陈岁安已然分不清什么小弟子、什么生春里，直接扯着嗓子一声大喊：“大师兄！你快来啊！”
她这声大师兄喊得震天响，落在泽安耳中却已经有些漂浮，只是他这下也明白，那人是真回来了。霎那间，原本压在心头的力道尽数散去，叫他不由得露出一个笑来。
陈岁安敏锐地意识到情况有变，眼皮一跳，咬牙加大力气，飞快道：“五师兄，你撑住，我先替你护法，待大师兄来后便替你拔出金芒。”
在胸中蓄了整整五日的气此刻有些松动，泽安咽下喉头血腥，道：“不必了……你只要告知大师兄，杀我者，乃旧时人……”
陈岁安哪里舍得任由人如此死在自己眼前，手中内力翻涌，直往五师兄心头奔去。泽安自知无力阻拦，索性借着这口气，继续道：“旧事重现，山门又遭劫难，只如今，未由大师兄独自承担，唯恨我能力不足，无法如他……一般……”
“五师兄，你等等，等大师兄来了，你当面和他说可好？”岁安赶忙点头摇头，一通乱晃，只想着寻些法子钩住他的气力，“师兄，你再提气……”
可大限将至之人，最守不住这些气力。任是陈岁安用尽全身武功，拼命呼喊叫唤，也只是让人堪堪张了张嘴。
泽安噤声片刻，陈岁安也渐渐脱力，当下眼眶微红，失声喊道：“无名！你来正堂啊！”
略有些尖锐沙哑的声音裹挟蛮横内力，宛如一把利剑，穿过门窗树木，直直落在无名耳侧。毫不犹豫，无名直接提剑朝陈岁安那边赶去。
原本也不大的山头此刻仿佛有了千万里，无名用上全部力气也只恨自己不能眨眼间便到她身边。
陈岁安的声音渐渐消下，泽安眯了眯眼，想伸手替她拂去眼泪，才发觉自己无手可动，只得轻声道：“别哭……无妨……”
自那群人离去后，泽安已被迫在此地跪坐五日，他本已做好身死无人知的准备，如今这最关心的小师妹得胜回山，他当师兄的，却是无力招待了。
汹涌内力把陈岁安的头发吹得乱飞，可眼前的泽安更似一根深秋的枯草，风吹雨打后便要伏在路边，矮矮一株，最终随雨雪没入尘土。
身上的伤处生出痛意，宛若春虫将要生出蝶翼，泽安自知无力撑过这一劫，只提气喊道：“阿岁……”
陈岁安猛地点头，眼泪随着动作滑满脸，连声道：“师兄，我在。”
冷寂许久的血肉渐渐有了温度，泽安不堪忍受地晃了晃身子，微微抬眸直视着她的眼睛，嘱咐道：“你，遍救徒众……”
近乎临终遗言的嘱托让陈岁安心头慌得厉害，可眼前的五师兄却只露出了一个笑，一字一句道：“遣散山门，血海深仇，于今日终……”
正忙着给人运气的陈岁安闻言一惊，刚想开口询问却又不愿忤逆，只得睁着一双凤眼盯着泽安瞧。
可如今她的满目通红，叫人看不清情绪，而跪坐在她对面的五师兄也无力看清。
陈岁安一概不论猛地点头，道：“好。师兄，你说的，都好。”
泽安迎上她的视线恍然一笑，“一言……”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如同说书人在故事结尾落下的惊堂木，话还未完，他便轻轻砸在了陈岁安身上。
血腥味涌进鼻腔，印象里分外强壮的人此刻宛若一片羽毛，将要随风悠悠飘往岁月尽头。
视线模糊不清，心头痛似刀割，陈岁安不敢停下动作，手还撑着泽安的胸膛继续运气，一边哭道：“师兄，你提气……”
带上哭腔的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泽安靠在陈岁安肩头，喃喃道：“往后，金芒和、山后的野鸡就……归你了……”
说完未来得及说的话，又给爱剑寻到归处，泽安隐隐嗅到陈岁安身上的兼程风雨，不由得心生疼惜。可他已然无力思索太多，只能任由，双眼轻合。
几乎是瞬间，无处接收的内力倏地成为月下雪，飘成一片晶莹。
内力散在眼前，陈岁安却还是不敢相信，轻声唤道：“师兄？”
“五师兄？”
“泽安师兄……”
“掌门……”
清清冷冷的大堂中，无人回应的呼唤生出回音，陈岁安终于卸下内力，抖着手摸上眼前人的后背。
与想象中不同，她这一手只摸到了凝着无数血块的青丝和破烂的衣裳。
“师兄！”
立在身侧的宝剑还在日下发着光，可眼前的执剑人再也不会抬头，陈岁安抖得厉害，无数呼唤任由她哭着喊着，最终都散于空中。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陈岁安回想起自己那极尽快活自由的七八岁，抬起头，透过朦胧泪眼，她却只看到一片血污。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陈岁安心知肚明，无力回头，只哭道：“师兄……五师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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