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人之间,关系一亲近了,称呼自然而然就变了。
玉生香和景骁天熟悉之后,也不再“温姑娘”来,“温姑娘”去,“景大侠”来,“景大侠”去。
而是变成了小景和阿香。
温珑陵声如碎玉,叫起阿香来,没有什么违和感。景骁天声音颇有磁性,自带一股市井豪气,叫起阿香来。就有点儿有趣。
玉生香笑了:“别介大兄弟,这名儿让我想起米线。”
他俩在下山遇到的时候,时不时亮出武器切磋一番。
玉生香发现,景骁天的打法和温珑陵完全不同。景骁天的打法里,有种热烈而悍勇的内核,那是市井的生存哲学。
不过,玉生香还是能学到很多。
酒楼里,景骁天看着柜台上的酒坛子,觉得嘴里有点干,他随口道:“谁给我买酒,我叫谁爷爷!”
玉生香刚好要去柜台买酒喝,顺便也给他买一壶。
“买了,给,叫爷爷。”
景骁天仰颈大笑:“真孝顺!好孙女!”
玉生香瞬间出剑,想要砍他。景骁天不慌不忙使出翠竹棍接招。
玉生香阴森森地笑了:“好!很好!我再给你买一次酒,我就是你亲孙女!”
“别呀,爷爷。”景骁天也不用酒杯,直接拿起酒壶往嘴里灌,“小孙子我不懂事儿,您大人大量,饶过我这一回,成不成?”
玉生香这才满意了:“没事儿,你做了什么,爷爷我都能原谅,谁让我是你爷爷呢!”
肘子伸出粉粉的小舌头,一口一口舔着桌子上的酱肉。
俩人聊着天儿,景骁天给她讲丐帮兄弟打架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
玉生香托腮道:“你们丐帮.人打架,为什么总是脱袍子啊?”
景骁天一挑眉,姿态不羁:“你不觉得,脱裤子会很尴尬吗?阿香。”
玉生香:“……”确实很尴尬。
景骁天道:“脱袍子还有个好处——打完架之后,再穿上,溅不上血去。不用洗衣裳。”
玉生香问:“你见义勇为的时候,打不过怎么办?”
景骁天豪迈道:“大英雄有所为有所不为——还能怎么办?跑啊。”
玉生香被他逗得笑起来。
玉生香信手揉了揉肘子的毛耳朵:“听到了没?你爹是个怂货。”
景骁天皮笑肉不笑:“肘子你想想,当初在酒楼外面,是谁被几个砸碎打趴下的?”
互相拆台时间到。
拆台拆累了,暂且休战。玉生香托着腮,问道:“老是听你提起你师父,你师父是谁啊?”
闻言,景骁天嬉笑的表情在一瞬间敛去了。
玉生香察觉到,自己好像触碰到他心里的禁区。
景骁天又仰颈喝了一大口酒,叹道:“我师父,他是个大英雄。只可惜,他死去多年了……”
“师父是丐帮的长老,景南子。”
“小时候,我无父无母,自然没有姓氏。所以,拜他为师后,就跟他姓景。”
“我师父是个老叫花子,总是赤着脚,扮成道士的模样,说是化缘,其实就是要饭。他功夫明明深不可测,遇到顽童招惹、世人唾骂,却不过一笑置之,从来不向弱者动手。要来的铜板,被他送给更穷的人,他说也不算浪费的世人的善心。”
“他收养我之后,我真正有家的感觉。他带我拜入丐帮门下,教我武功,跟我说,有他在,谁也不敢欺负我。他还是个老顽童,教我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还总是拿讨来的铜板让我买牛肉干吃。”
“然而,在我十二岁那年。他为天下大义而死,独自一人,快马加鞭到蜀中的五行山,阻止一个大魔头窃取五行山的宝藏。他与大魔头同归于尽。”
“然而,世人,却误会他了。”
“世人都说,是我师父眼馋五行山的宝藏,才去五行山的。”
“他曾对我说,人这一辈子,活得就是个义字。谁能想到呢?一个老叫花子,实则心怀天下,慷慨赴死。”
言罢,景骁天将这壶酒喝光了。还有一滴,划过他形状性感的喉结。
玉生香听了他师父的故事,忽然在内心深处引起共鸣!你师父被世人误会是反贼,我被世人误会是淫.妇!
大家都说世人的眼光是雪亮的,然而,很多时候,世人的眼光是盲目的。
景骁天又指着自己脚踝上的三枚铜钱,低声道:“师父走后,留给我三枚铜钱。让我买牛肉干吃。”
这三枚铜钱,一留,就是六年。
玉生香道:“怪不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你师父才是大侠。”
景骁天忿忿不平地说:“哼,世人的嘴,骗人的鬼。”
玉生香:“……”话糙理不糙。
她望着自己眼前的残酒,心里激荡起来。
不由自主地,她说:“小景,其实,我就是玉生香。”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有千般滋味在里头。
景骁天蓦然抬眸:“你说啥?”
玉生香笑了笑:“其实,我不是温香玉,我是玉生香。”
“我和你师父的故事差不多,世人也误会我了。”
“我不曾勾引过宣琅琊,是他主动玷污我的。可惜,我父亲没能护着我,让我滚。然后我就滚出来了。”
“滚出来之后,我被一个好心的朋友救了,那个朋友对我有恩,我一辈子感激他。可我不能拖累人家一辈子啊!我又走了,辗转过很多地方,终于用假名字拜入泽云派。”
景骁天惊愕地睁着眼。
怎么会?这个泽云派的废柴外门女弟子,竟然是名震江湖的美人!
“不知怎么回事,《活色生香录》它出来了。”玉生香坦然道,“可我不是书里的那个样子。”
玉生香有些担心,她害怕,说出真相后,景骁天忌讳她的名声,不愿意跟她来往了。
须臾后,景骁天笑出了声。
“玉生香?那好,无论你是温香玉也好,玉生香也罢,你都是我的朋友阿香。”
玉生香蓦然抬眸,心里一片温暖。
不远处的桌子上,就有客人在边吃饭边议论《活色生香录》,语调露骨。小景竟然不在意!
景骁天看着窗外,叹道:“只可惜,天下人,明察秋毫的少,人云亦云的多啊。”
玉生香咬咬唇:“总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地顶着‘玉生香’这个名字,堂堂正正活在世上。”
景骁天看向她的眼睛,目光灼灼:“总有一天,我要为我师父复名!”
玉生香在两人的酒杯里倒满酒。
“干了,好兄弟!”
“干!”
烛螭派里。
宣琼琚查了很多线索,却没有头绪。她并没有放弃,毕竟都答应了遇害弟子的家属。
查过几次夜里的守卫巡逻,叮嘱他们不许把人放进来。然而,失去眼珠的弟子的数量仍在增加。
既然没有外人进出的痕迹,那么久只有一个可能——家贼。
门客恭顺道:“大小姐,咱们现在怎么办?”
宣琼琚垂下眼眸,轻轻吐出一个字:“搜。”
门客问道:“从哪儿开始搜?”
宣琼琚指指自己的院子:“从我那儿开始搜。”
说从她自己那里开始搜,就真的从她那里开始搜。宣琼琚令搜查的弟子们,一个角落也不放过。弟子们不敢违抗命令,果真一个角落也不放过。
然后,宣琼琚带着人,去了弟弟的居所——朝阳楼。
她搜自己的院子时,宣琅琊就得到了消息。此时令弟子守在门口迎客。
宣琅琊姿态随意地坐在石凳上,笑道:“阿姐好早啊。”
宣琼琚道:“让你的人出来,我要搜查你这儿。”
宣琅琊:“……”阿姐你能说得委婉一点吗?我不要面子的哦?
宣琅琊却纹丝不动。没说拒绝,也没有让小厮和弟子出去的意思。
宣琼琚抬眸道:“快点儿。别耽误我时间。搜完你这儿,我还有别的地方要走。”
天气渐暖,宣琅琊身上配上了折扇,他刷的一声在胸前展开:“阿姐要搜我,我不敢说什么。不过,凡事要讲究个道理。难不成,你怀疑自己的亲弟弟?”
宣琼琚整理着自己的麂皮手套:“并不是怀疑你,我连我自己那儿都搜了。”
宣琅琊一笑,说得行云流水:“长幼有序,阿姐不如先去搜了父亲那儿,再来搜我这儿。到时候我绝不说什么。”
此言一出,在场的弟子们都倒抽一口冷气。
谁敢搜宗主啊?那是不要命了!
宣琼琚却丝毫不露惧色,道一句:“说得有理。”便带着弟子们走了。
宣琅琊本以为,阿姐要放弃搜自己这里了,打算向门客那里下手。
没想到,宣琼琚她——她真的带人搜父亲了!
烛螭派的主殿,是羲和宫。
柱子镶嵌着玛瑙,地毯上坠着金边。
宣琼琚带人进去时,宣宗主在跟首席门客宣金阙商量事务。
宣琼琚行过礼后,淡淡道:“还请父亲跟金阙叔叔移步,女儿有要事在身,急需搜查。”
宣金阙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在一旁侍奉的弟子们都屏住了呼吸,咱家的大小姐,真是个狠人啊!
宣奉听她说明前因后果,看不出心情如何。他说:“走,金阙,咱们到偏殿商谈。”真的让宣琼琚搜查了。
宣金阙跟随宗主到偏殿之后,心里却一直想着大小姐。
宗主传给他一对儿女《亢龙有悔》之后,他就在琢磨着,该站这姐弟之间的谁。
如今看来,大小姐的胆识不错啊。是能做大事儿的人。
五月,石榴花开。
到了秦雪瑶出嫁的日子。
泽云派摆出流水筵席,张灯结彩,挂满了红绸缎。
弟子们议论纷纷,觉得段甚衣实在是宠爱他们秦小姐,这婚事,令人艳羡。
“彩礼你们看了没?足足好几车啊。金子宝石什么都有!”
“段甚衣还跟宗主保证,一定宠爱咱们小姐一辈子。给她遮风挡雨,咱们小姐真是好福气!”
“过一会儿,玺重派就派人来迎亲了!”
玉生香坐在筵席间,偷偷瞟着远处的秦晗师兄,唯恐他难过。
然而,心上人出嫁,新郎不是自己,怎么会不难过呢?
螃蟹的神经粗,什么事儿都不重要。吃最重要。他扒拉着狮子头,大快朵颐。
秦晗一直在剥荔枝。
一个,又一个。剥出雪白的果肉。
秦雪瑶被丫鬟瑟瑟打扮得很美,还蒙上了红盖头。可惜,蒙上红盖头的她,什么也看不见。唯有人搀扶才能走路。
她当然看不见秦晗剥的荔枝。
在喧闹里,秦晗的悲伤,显得分外孤独。
秦宗主握着女儿的手,嘱咐她一些出嫁的事宜。
玉生香悄悄对秦晗说:“雪师姐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秦雪瑶上花轿前,拜别秦宗主,与泽云派的弟子作别。
玉生香说:“雪师姐,新婚快乐!”
秦雪瑶害羞地点点头。她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可是蒙着盖头,谁都找不到。
一盘子荔枝,送到她手里。
秦晗低声道:“雪师姐,路上吃。”
秦雪瑶哽咽道:“……多谢”
尽管你要嫁的人不是我,我还是想为你最后剥一次荔枝。
那时候,玉生香意识到,天下的有情人,不一定终成眷属。那她和温珑陵呢?
天暖之后,泽云山有很多肥肥的山鸡。玉生香馋的时候,就捉山鸡做着吃。
于是,她杀鸡的技巧,越来越娴熟。
那一次,看到玉生香杀鸡,大侠胆战心惊地躲在屋顶上,怎么叫都不下来。生香一说话它就嘤嘤地叫。
玉生香失笑,利落地给鸡拔毛:“你害怕什么?我又不杀你。”
看着玉生香这娴熟的手法,螃蟹道:“不用说大侠了,我都害怕!”
玉生香随口说:“你去摘点儿蘑菇,待会儿咱们一起炖了。”
螃蟹:“这手法,温师姐你家以前是干啥的?”
玉生香胡诌道:“杀猪的。”
螃蟹心惊胆战:“所以你为了学杀人来了泽云派对吗……”
玉生香诡异一笑:“太对了。你真聪明。”
螃蟹:“……”
很快,拔了毛的山鸡出了锅,香味儿飘满了竹屋。
螃蟹看着生香锅里的山鸡,笑吟吟道说:“师姐,我想吃。”
玉生香也笑吟吟地说:“你想吧!”
然而,玉生香还是夹起一根鸡腿,含笑喂进螃蟹嘴里。
九月十日,是温以荷的生日。
温珑陵就去找父亲商谈,想要把温家珍宝阁的钥匙,也配给温以荷一把。
因为温家珍宝阁,只有温家嫡系子孙有资格出入。温以韫和温珑陵都有钥匙,温以荷却没有。
所以,温珑陵注意到,妹妹在家里,并没有归属感。
温宗主想了想,答应了他这个请求。于是,温以荷拿到了珍宝阁的钥匙。
她很高兴,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哥哥你真好!”
十二月十五日,温珑陵来看她的时候,给她带了桂花酥。
“阿香,琴川的桂花酥特别好吃。”温珑陵坐在她身旁,“我妹妹就很喜欢。多年来,一直很喜欢。”
玉生香接过来,启开纸袋子,果真甜香扑鼻。
玉生香笑道:“好香呀!谢谢啦。”
温珑陵看着她笑起来的样子,默默想着,我想娶你。
我不想娶百里芳菲。不,除了你,天下的所有姑娘,我都不想娶。
不知不觉,两个人都坐在竹林中,肩并肩,看着竹浪翻涌。
玉生香想,桂花酥很甜。可是你,比桂花酥更甜。
“我们山里,有很多山鸡。”玉生香指一指竹林,“可肥了。抓住了,把毛一拔,就能做成鸡公煲。最近,螃蟹说我杀鸡的手艺‘炉火纯青’。”
温珑陵说:“你还学会杀鸡了?”
玉生香骄傲道:“那当然,我一直会啊!”
温珑陵低眉一笑。
玉生香深情地说:“以后你要是饿得慌,就告诉我。我杀鸡给你吃。”
温珑陵:“……”你为什么要用这么深情的语气说杀鸡这种事?
今日,玉生香绾着双垂髻,显得格外俏皮。有一只白蝴蝶飞过来,扑在她的珠花上,又被几根绾起来的头发拦住,飞不出去了。
温珑陵看不得动物受苦,就说:“你别动。”伸手过去,想要拨开头发,把蝴蝶放出去。
玉生香就闭上眼睛,完全信任的样子。真的一动不动。
温珑陵离她很近很近,伸手,轻轻拨开发丝,让蝴蝶重获自由。
她的唇微微抿着,是朱砂的颜色。
温珑陵忽然想起那个旖旎的梦。也是离得这么近,这么近。
回到琴川后,温珑陵到祠堂去祭拜母亲。
他凝视着母亲的牌位,心中千回百转。
母亲出身名门,与玉生香一样,也是名门闺秀。虽然出身显赫,但是母亲从小身体就不好。
嫁给父亲后,父亲向母亲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两个人恩爱有加,生下温以韫和他。
然而,他五岁那年,父亲违背了誓言。迫于江湖上的压力,他纳了两个贵妾,以稳固温家山庄的地位。
母亲的心碎了。她的性格宁折不弯,忍受不了丈夫违背誓言。心情不好,所以身体越来越差。在庶妹温以荷出生之后,母亲郁郁寡欢到了极点,不久就撒手人寰。
温珑陵垂下眼眸,微微抿唇。
也许,阿香这么选,是对的。
一个人最不该做的决定,就是把自己的幸福和快乐,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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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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