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珑陵手持淬玉剑上早课去了。
玉生香让小厮南浦去厨房传膳,自己把整理好的小包袱拿出来,预备偷偷儿开溜。
她心里是无比感激温珑陵的。就这么走了,终究不好。
玉生香思考片刻,提笔在宣纸上洋洋洒洒写下了感激的话,用“后会有期”结尾。她把信放在桌案上,最后看一眼温珑陵给她收拾出来的小屋子。
无论如何,遇到温柔而美好的人,都是幸运啊。
她将那件青雀家袍脱下来,换上自己的衣裳。又将青雀家袍叠好,放在床上。
这时候,再不走,南浦恐怕就要回来了。玉生香抱起自己的小包袱,踩着花坛,开始上墙爬屋。
没办法的,大门不能走,角门也有人看守。如果被人发现了,势必要认出她的身份。认出她的身份,就要送回濯雪派。
送回濯雪派,就意味着要嫁给姓宣的人渣。
玉生香从来没有爬过墙,觉得很新鲜,也很刺激。她七手八脚地坐在墙头,怎么也不敢跳下去。会不会摔得很疼?
《侠客列传》里说,女侠们都会轻功!一个跟头就是十万八千里!
玉生香咬了咬牙,一狠心,倾身落下去。摔在地上,怀里还抱着她的“闯荡江湖小包袱”。
在落下地的一瞬间,她感受疼痛的同时,也感受到一丝豁然开朗!她躺在地上,映入眼帘的是天高云淡。
对!我就该过这样艰险且自由的日子!我是铁骨铮铮的女侠,无所畏惧,无坚不摧!
“我已经准备好接受社会的毒打了!江湖,我来了!”
她抱着小包袱,走向梦想的江湖世界。
然而,少女的剑未佩妥,出门已是江湖。
玉生香惨兮兮地在琴川流落了一个月,喝风吃土,感受到了社会亲切的“毒打”。
玉生香在卖绿豆饼的小贩摊前,迷迷糊糊地问:“买这个,需要银子啊?”
小贩心想,这姑娘真美,然而脑子不大灵光。
小贩不耐烦地解释道:“买这个,需要银子。”
不懂就问,玉生香道:“那银子从哪儿买?”
小贩一脸的怀疑人生:“姑娘,我读书少,你别玩儿我。”
这一家需要银子,说不定换一家,就不需要了。
玉生香找到了一家富丽堂皇的酒楼,心想,这一家需要吗?
半个时辰后,玉生香顶着满脸的唾沫星子,站在客栈外,沉吟道:“原来在哪里吃饭,都需要银子啊。”
于是,为了买到“银子”,玉生香根据好心人的指示,成功找到了当铺。
她也成功地买到了银子,又用银子买到了梦寐以求的绿豆饼。
正当她回到客栈,跟店小二分享自己学到的生活技巧时,店小二震惊了。
玉生香把买来的绿豆饼热情地分给店小二:“怎么样?我是不是很聪明?”
然而,店小二震惊,却不是因为她的“冰雪聪明”,而是因为别的。
店小二小心翼翼地说:“姑娘,你那簪子,当啦?”
“对呀,当啦。”
店小二露出了关爱智障的眼神:“你那簪子,少说也要二百两银子。他怎么只给你三两?”
玉生香觉得,嘴里的绿豆饼它顿时就不香了。
过了好一会儿,玉生香才干笑道:“哈哈哈,我不想活啦。”
原来生活不只有诗和远方,还有眼前的苟且啊。
玉生香嗷一声跳起来,重新回到那家黑心当铺。
原本和蔼可亲的掌柜,顿时变了脸:“簪子?什么簪子?老朽没见过姑娘的簪子啊。”
玉生香急了:“你再想想!今中午,我来当了的,当了三两银子!怎么会没见过!”
掌柜的摇摇头:“老朽当真不曾见过。”
玉生香轻笑一声,好,那咱们就走着瞧,各凭本事吧。
玉生香坐在当铺门口,喊着:“夭寿啦!他们黑心的掌柜,欺负我一个懵懂无知冰清玉洁的小姑娘!都来看看,都来看看!啊!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掌柜语带薄怒:“你瞎说什么!这姑娘是同行派来排挤我们的!”
玉生香朗声道:“你说得对!好,你不拿出我的簪子,我就去告温家山庄、濯雪派、烛螭派、玺重派!让他们查你的银账!说你们店大欺客,欺压良民!”
这些江湖中的世家,坐落在各大繁华之处,护佑一方百姓。若是遇到贼子宵小,百姓们谁都可以给世家递交求助信,于是江湖世家就派人出来剿匪,处理恶贼。这就是百姓拥护江湖世家的理由。
百姓们拥护着江湖世家,于是就存钱进世家的钱庄,在世家旗下的店铺消费,使世家势力更强大。
掌柜的这才哆哆嗦嗦地把簪子还给玉生香。
然而,在客栈里过了几天,玉生香身上的银子也用得差不多了,经过当铺风波后,也不敢随意典当东西。
她想,再这么下去,我很快就没钱吃饭了。
她茫然地走在大街上,想,自己该怎么不用钱就能吃上饭呢?
忽然,她看到一群穿宝蓝衣袍的玺重派弟子,个个佩着弓箭,威风凛凛。弟子们手拿画像,仿佛是在抓画像上的恶贼。
玉生香热情地招手说:“兄弟们,我活不下去了!快抓我去你们门派坐牢!快!”
幸好那些玺重派弟子都是外门弟子,不认得玉生香。否则,她跌跌撞撞的江湖岁月,就要结束了。
尽管艰难,她还是写了一封信,打算去驿站寄给温珑陵。
信里说她一切都好,安稳顺遂。让他不要担心。
驿站的伙计说:“姑娘,你的名字呢?”
玉生香提过笔,写下了“玉生香”三个字。
玉生香?玉生香是濯雪派的大小姐,江湖四大美人之一!怎么会是这个头发杂乱、衣衫斑驳的姑娘!
饭店老板笑嘻嘻道:“你就是玉生香?哈哈哈,老子还是玉甄则呢。我是你爹。”
玉生香:“能不能文明点?”
饭店老板:“我是您爹。”
晚上,玉生香用三文钱买了一碟子黄豆芽,小吃摊掌柜的附赠了一份儿小咸菜。
玉生香深吸一口气,说:“谢谢啦。”
掌柜凑过来:“这位姑娘,你一个人啊,你一个人出来不太妥当吧?”
玉生香幽默地说:“半个人出来更不妥当。”
掌柜见逐渐黄昏,街上的人少了,便生出些许龌龊心思。他伸手,从玉生香的耳垂抚到脖颈。
玉生香惊恐地推开他,逃走了。身后还传来掌柜不堪的调笑声。
到了半夜,玉生香在客栈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床板咯吱咯吱地响——自然比不上濯雪派碧芍居的高床软枕、宝镜华堂。碧芍居里还有两个丫鬟服侍。
玉生香不曾后悔,她陷入了沉思:“我要如何做,才能保护我自己呢?”
须臾后,她又自言自语道:“再累再难,没关系,我不怕。”
没关系,我不怕。
当晚,玉生香离开濯雪派后,在镇偃台后,温珑陵曾跟宣琅琊对上面过。
“你拦着路不让我走,是什么意思?”宣琅琊噙着笑,抚着自己的戟,“都说你是琴川的翩翩君子温润如玉,你就是这么温润如玉的?”
宣琅琊身后跟着的是烛螭派弟子,都穿一袭酡红螭吻家袍;而温珑陵身后的是温家弟子,穿着淡青鹣鲽家袍。两位世家公子对上,弟子们谁都走不了。
温珑陵一字一顿道:“是你毁了玉小姐。香炉里的香,是你让人放进去的!如此行事,枉为君子!”
宣琅琊仍旧是笑吟吟的:“我唐突了她,又不是唐突了你温公子。你激动什么呢?”
温珑陵一字一顿道:“你去向玉宗主说明真相。”
宣琅琊道:“这件事儿,玉宗主都说不追究了,怎么,温公子想要越俎代庖?”
温珑陵自小不与人争辩,词汇量贫乏。自己说不过他,干脆就开打了。淬玉剑霍然出鞘,宣琅琊也不示弱,刺出无匹长戟,迎战。
宣琅琊觉得奇怪。以前剿匪杀贼的时候,他跟温珑陵常常碰上,他时常占一占温珑陵的便宜,跟他抢功名。温珑陵却从不曾说什么,不跟他一般见识。
怎么这次关于玉生香,他就这般上心?
温珑陵欲再持剑相逼,却被人拦下了。
拦下他的人,不是宣琅琊,不是烛螭派弟子,而是温家的人。
“少宗主,息怒啊。”
“少宗主莫生气,出门前,宗主交代过,要您小心行事的……”
“少宗主,您把剑收起来吧!”
反观烛螭派的弟子,个个悍然持戟护在宣琅琊身前,一幅不容人侵犯的模样。
温家门客所有的“别生气、别惹事”,背后的意思都只有一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烛螭派咱们惹不起啊!
奈何世界上大部分事,都不能用一句“别生气、少惹事”解决。
“温公子,借过。”宣琅琊骄傲地收了戟,器宇轩昂地走过去。霍然把他撞到一旁。
宣家人走后,温珑陵身边的一个门客小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少宗主,濯雪派都知道避让他们,咱们,也不能触这个霉头啊。”
温珑陵意识到,在一个具有碾压性的庞然大物盖在前面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是无能为力的。
临安。酒楼。
宣琅琊一进去,身边的弟子就识眼色地给了掌柜银子,替自家公子清了场。
他品着醇香的美酒,随口问道:“那玉生香,又不是什么乱臣贼子,怎么这么难找?她一个没出过门儿的闺秀,在外头能活几天?”
弟子持戟跪在地上,回话道:“已经派出去九十个弟子,还是杳无音讯。”
“真慢。”宣琅琊似笑非笑地望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告诉他们,今晚再找不到玉生香,就去金阙叔叔那里领罚。”
弟子应道:“是。”
宣琅琊又尝了一口佛跳墙,觉得不合口味,扬手将满盅佛跳墙扬在掌柜的脸上。
弟子冷声喝道:“你要死!不合我们公子的口味,还不快去重做。”
这家酒楼,乃是宣家的产业。掌柜的丝毫不敢分辩,只得诺诺称是,让伙计重新开火。
此时,酒楼外迈进来一个身姿绰约的美人,一袭紫衣,肌肤雪白,眼角眉梢里带着极致的妩媚。十指的指甲很长,戴着十个精致的银护甲。
“怎么又动气了?”美人伏在宣琅琊肩头,“这菜不合心,不吃也罢。”
宣琅琊看了她一眼,随后将美人抱在怀里。指尖轻轻抚摸她的肌肤,仿佛在赏玩珍奇。
三条街外,一个持戟的明艳女子,正在缓缓走着。
她身后跟着二十多个弟子,与跟在宣琅琊身边的数量一样多。
她便是宣琅琊的胞姐,玉生香的表姐——宣琼琚。
有个弟子小跑过来禀报:“大小姐——”
宣琼琚道:“怎么了?”
细细看去,宣琼琚的模样十分明艳。身材凹凸有致,亭亭玉立,眉目英气而妩媚,好像是一朵红牡丹开在刀锋上。
她脸上最好看的部分,是檀红色的嘴唇。唇锋分明,显得整个人坚毅无比。
所以弟子近距离观察她的时候,心脏漏跳了一拍。
宣琼琚扬声道:“到底怎么了?”
弟子战战兢兢道:“大小姐包下了临安所有的客栈,包下了所有的青楼,可还是……”
可还是没有玉小姐的身影。
宣琼琚蹙眉,怎么会?她在临安,不回濯雪派,只能住客栈。客栈里没有,恐怕就是被卖入青楼。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她已经不在临安了?
宣琼琚觉得心烦意乱,她挥挥手,让弟子退下。
这个玉生香,就是麻烦。怎么找都找不到。
想到玉生香这个人,宣琼琚的心里泛起一阵轻蔑。她是向来看不起这个堂妹的。
从琴川往西,便是鲤州城。
玉生香背着自己的小包袱,一路往鲤州城走。
这些日子以来,她深切地意识到,自己必须想办法养活自己。得有一份儿正经的工作。
她向茶楼里打听消息,决定去鲤州的泽云派拜师学武。泽云派是个三流门派,在江湖上地位中等。
正是因为它不起眼的地位,才不会有人认出玉生香的身份。她才能长长久久地待下去。
只是不知道,泽云派,收不收女弟子呢?
路过一家茶棚,玉生香隐约听到一个老人家在说书。恰是阳春三月,雀鸣雁唱,草长莺飞。
看着翠绿的柳枝,玉生香忽然心情很好——天气都暖了,春天还会远吗?
老人家的语调一咏三叹:“这传说啊,八年前,蜀中流落在人间三本邪功秘籍,《白露》《蜉蝣》《寒蝉》,这名字虽然有诗意,却是害人的东西!”
害人的东西?邪功?玉生香忍不住驻足,这是什么意思?
江湖的波澜壮阔,多半翻滚在说书人的口中。
“邪功啊……邪功是什么?就是杀人,帮助自己练功!这东西造了老大的孽啊!”
“所以啊,从八年前开始,江湖上人人自危,唯恐邪功秘籍出世……这一害怕,就是八年啊!”
惊堂木骤然敲下去,玉生香的心,蓦然一颤。
她在茶棚驻足,掏钱买了杯茶。
说书的老人家看她貌美,登时欢喜得不得了。书也不说了,询问道:“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啊?家里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出来?”
玉生香含笑报了自己的名字:“温香玉。”
流落在外的这些天,玉生香发现,“玉生香”这个名字,根本不能用了——濯雪派和烛螭派不仅在临安搜寻她,在琴川、广陵、秣州这些地方也派了人手。
用假的名字,只要不被两个门派的弟子认出容颜,就暂且万无一失。
老人家叹道:“好名字,秀气,是哪三个字?”
玉生香脱口而出:“温珑陵的温。”
温珑陵的温,玉生香的玉,玉生香的香。
此时,玉生香忍不住想,她的美人恩人,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呢?
每次想起温珑陵,玉生香都会觉得,心口有难得的暖意。
她想,温珑陵和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都是不同的。他就是与众不同。
那老人家继续扬起惊堂木,开始说书:“这邪功啊,引诱人杀人练功,怎么杀人呢?吃人的眼珠,吃人的舌头,喝人的血!你们可别不信,这是真的,世家门派封锁消息,是怕吓着你。”
老人家本以为,玉生香一个小姑娘,会害怕听到这些江湖传闻,没想到,她饶有兴趣凑过来了。
玉生香说:“真的?眼珠、舌头、血?”
老人家故作深沉地点了点头:“那当然!所以说,这邪功秘籍在世一日,中原江湖无一日安宁。”
玉生香道:“那为何不毁去呢?”
老人家摇摇头:“女娃娃,你还是太单纯喽。这三本邪功还不知道现下在世上的哪个犄角旮旯,找都找不到,怎么毁去?这就是江湖上的三个定时炸弹啊!”
闻言,玉生香霍然抬眸。她的手握紧了,好像握着剑一样——等我学成武功,不仅可以保护自己,还可以给江湖带来福祉!
那什么害人的邪功,等我成为女侠,就去会会它们!
少年人的心思,多半壮志难酬,让人啼笑皆非。
感谢观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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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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