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偃台。风絮飘花。
玉甄则穿一袭墨绿麒麟袍服,眉目沉郁:“到这个时候,还没找到生香?恐怕她……”
恐怕她已经死在外面了。
毕竟,十六年不曾出过门的玉生香,根本没有可能自己活下去。她吃什么?喝什么?住哪里?
玉剑丹作揖道:“宗主,宗主息怒。属下恨不得把临安翻过来,一寸一寸地找大小姐……”
玉甄则叹息一声:“再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玉剑丹剑眉一凛:“是。”
原本,濯雪派大弟子玉剑丹的工作,是负责处理百姓们的求助信。这些日子以来,他焦头烂额地找玉生香,便将手头的工作分给其他的几个内门弟子。
玉剑丹是宗主身边的得力手下,自然,其他的内门弟子也听他调遣。
广陵城里,玉剑丹带着一群濯雪派弟子,继续踏上寻找玉小姐的不归路。
他们搜查了客栈、青楼,甚至审问了很多人牙子,都没有玉生香的踪迹。
香师妹,你会在哪里呢?
玉剑丹无奈地坐在客栈里,吩咐弟子们:“你们继续去问,有没有人见过,一个满身珠翠,相当能吃的十六岁小姑娘?”
弟子们:“……”
那厢,玉生香在泽云派练武,每天都是“聚精会神搞建设,一心一意谋发展”。
她发现,自己能一天练功六个时辰,还丝毫不累。不是练剑法,就是打坐,调理内功。晚上睡觉的时候,倒头就睡,第二天起来,精神满满。
玉生香想,这他娘才是我该过的日子!
螃蟹在一旁啃糕点,赞道:“温师姐,太拼了!”
她还不是光一天这么拼,而是每一天都这么拼。
玉生香伸手,螃蟹把一块儿糕点分给她。她说:“谢谢。”
二人言谈间,秦晗负手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捧着东西的小弟子。
玉生香和螃蟹连忙见礼:“弟子见过晗师兄。”
秦晗随手在螃蟹后脑勺打了一巴掌:“你这混小子,又不练功!”
螃蟹笑嘻嘻地躲远一点啃糕点:“别打我。”
秦晗从小弟子手里接过一柄剑,递给玉生香:“温师妹,这是给你的!”
玉生香的眼睛蓦然亮了。
这是一柄真正的剑!
以前她练剑,都是用摆招式的木头剑。现在,晗师兄赐给她一柄真正的剑了!
秦晗道:“这么高兴啊?泽云派的每个弟子,都有剑的。”
玉生香屏住呼吸伸手去接,然而,却拿不起来。
毕竟,武林人士的佩剑,都是很沉的。她一个娇养了十六年的大小姐,平时连盘子都不用端,如何端的起佩剑。就算这些日子在外头历练,也不能一下子脱胎换骨。
“慢慢来。”秦晗将佩剑放在石头上,又递给玉生香一根鞭子。
玉生香满脸问号:“师兄你拿鞭子干什么?你要抽我吗?”
秦晗失笑:“你可以先用这个。剑的事儿,以后再说。”
玉生香摇了摇头,眼睛里闪着细细碎碎的期待。她说:“拿不起来,我就一直尝试。直到能拿起来为止。”
秦晗颔首一笑,颇为欣赏她的认真态度。然后把螃蟹强行“捡起来”,送到校场,要他练剑。
玉生香活生生练了三天,终于能轻松地拿起剑来了。
于是,她练功更刻苦了。练剑法累了,就打坐,打完了坐,继续练剑法。一双雪白的手腕都是红肿的。
秦晗温和地提醒:“温师妹,你别那么猛。不然你还没杀老虎,就先送自己见阎王了。”
杀老虎的话,本是玉生香信口胡诌的。没想到晗师兄还记得。
玉生香屏息静气,将浑身的力气都灌进剑中。然而她没有修炼出罡气,力气只是细细的一缕。她说:“没事儿,我不累。”
秦晗随口道:“不累就好!我教你的剑法,不能忘了啊!”
玉生香无声地笑了。每次秦晗指导完剑法,都要来上这么一句。
逐渐地,玉生香发现。自己的晗师兄,其实不只是泽云派的内门弟子,他还是泽云派宗主秦绥纨的远房侄子,本来就姓秦,进入泽云派之后,也不需要改姓。
按理说,身为内门弟子,又跟宗主沾亲带故,秦晗是相当有资本的,他可以在这里横着走。但是秦晗并没有表现出多骄傲的态度,反而很愿意承担责任,悉心照顾师弟师妹。
背地里,外门弟子也都肯拥护他、信服他,觉得他是无比亲切的一个“大家长”。甚至给他起了很多外号,“泽云派第一和事佬”、“泽云派第一唠叨婆”。
就在玉生香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武学逐渐进步的时候,一个很大很大的灾难,忽然落在她头上。
这个灾难,是《活色生香录》凭空出世。
《活色生香录》是一部书,写的乃是有关濯雪派大小姐玉生香的闺房趣闻。玉生香勾引宣琅琊,二人连夜苟且,颠鸾倒凤。随后,此事被玉宗主撞破,玉宗主将玉生香赶出家门。
全知道了!所有的人!都知道她被宣琅琊玷污的事情了!
玉生香如遭雷击。
她跌跌撞撞下山,游荡在鲤州城里。果然,四处都在议论这一桩旖旎风月事。
茶楼里,酒肆中,客栈里,大街上。人人都在议论纷纷。那些好奇的书生和贩夫走卒,都会悄咪咪买一本《活色生香录》来看,然后笑着讨论其中的情节。
“她可不要脸了……怎么会有这么贱的人?骚到这种地步!”
“我跟你们说,我嫂子比玉生香还骚!真的!”
“赶明儿你我遇到玉生香,三个人一块儿跟她睡一觉,好不好啊?哈哈哈哈哈哈。”
一个绝世美人的堕落,是最容易被津津乐道的。
不仅如此,大家还妄自揣测,玉生香被赶出玉家之后,怎么样了呢?有人说去青楼做了娼妓,有人说成了宣琅琊的外室,有人说被野外一群汉子强上,强|奸致死。传得有鼻子有眼。
一个人说玉生香是淫.妇,这是污蔑;所有人都说玉生香是淫.妇,这就是真理。
玉生香听着那些污蔑她的诛心之语,觉得无法接受!他们怎么可以这么说她!怎么可以!
不仅只有她父亲误会她,现在,全世界都误会她了!
她提着晗师兄刚赐下的剑,忽然有一种,把全世界的人都杀了,再自杀的冲动。
怎么可以这么对我?我什么都没做!我招谁惹谁了啊!
然而她冷静下来,在酒楼里要了一杯茶的时间,忽然做了个决定。
她自己说过,无论如何,都会为了温珑陵,一定好好儿地、安稳地过日子。
伙计给她送茶的时候,她下意识说了一句:“谢谢。”
此时,邻桌的两个锦衣公子,正在议论《活色生香录》。
“玉生香,她就那么想当宣夫人?”
“可不是!玉宗主的妹妹,就给烛螭派宣宗主作妾,这不就生下了宣琼琚?她,肯定是想要跟上一辈一样,许配给宣琅琊,借此扬眉吐气!”
“看不出来,这玉生香,还真有心眼儿。”
玉生香将茶一饮而尽,凑过去,忍不住说:“诸位,我觉得吧,这个玉生香,她有点儿冤。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锦衣公子:“你这小姑娘懂什么!世家的事儿,最是肮脏不堪!说不定,在宣琅琊之前,玉生香还勾引过旁人呢!”
玉生香:“……你们开心就好。”
有了《活色生香录》这一出闹剧,玉生香以为,这个月十五日的时候,温珑陵不会再来了。
她成了天下人口中的笑柄,温珑陵是温润如玉的有匪君子,怎么会肯见她呢?
就算天下人都讨厌她,玉生香还是很快地调整好了情绪,该干什么干什么,她不会过多关注生活中的残酷,而是更珍惜生活中的美好。
美好的事物有很多。晗师兄,螃蟹师弟,她得到的人生中第一柄剑。还有,温珑陵。
然而,花灯璀璨起来的时候,温珑陵还是来了。
关于《活色生香录》的事儿,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温珑陵低声道:“玉姑娘,你没事儿吧?”
玉生香摇摇头,十分乐观的样子:“没事儿。点背儿不能怨社会,命苦不能怪政府。”
温珑陵原本心疼她三分的心,变成了七分。听到这一句话,又成了十分。
玉生香暗自调侃,我这也算是名扬天下了。见温珑陵满目担忧,她反而去宽慰:“旁人都作践我,我就更不能作践我自己。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儿活着。”
为什么人间就不肯温柔待她呢?
玉生香拉着他,笑道:“我知道一家很好吃的点心铺子,走,我带你去。”
两个人选了几样糕点。结账的时候,温珑陵想要付账,玉生香坚持说,在鲤州,自己就要尽到东道主的责任,非要请他吃点心。
走出点心铺,玉生香将一牛皮纸的莲藕糕递给他:“来,尝尝,这个甜。”
温珑陵接过来,他想要安慰,又恍然间觉得,不提这件事更好一些。
“那天,你为什么说,因为我,才向往这个江湖?”
玉生香看向他,红唇轻轻一抿。
世家的儿女,总是免不得从小就见面。小时候,玉生香和温珑陵,一年总要见个三四次。
玉生香六岁的时候,温珑陵来濯雪派做客。小时候的温珑陵,就已经有了“谦谦君子”的雏形,待人十分谦和守礼。
他给玉生香说起江湖上的传闻故事,玉生香无比向往。江湖?行走江湖,是一种什么滋味?
温珑陵答应她,在她生日那一天,会送给她一本书,有关江湖的书。彼时玉生香十分期待,六月初七,就是她的生日,她也果真等到了那本书——《侠客列传》。
玉生香叹息道:“小时候,你送我的《侠客列传》,把一切都改变了。”
《侠客列传》中,既写了现实中存在的人,比如宣金阙、宣奉、百里睚岸这些老一辈的宗主名侠。还写了很多虚构的故事。
书里也写了一个虚构的女侠,飞檐走壁,惩恶扬善,落拓人间。
从此以后,玉生香无比向往众人口中的“江湖”。然而,她是个养在深闺的世家小姐,任谁都觉得,波澜壮阔的江湖与她无关。
平日里,玉生香读的都是女四书,教女子卑弱顺服,孝顺公婆。她从来没有看过《侠客列传》这么有趣的书!
玉甄则来巡查的时候,玉生香把《侠客列传》塞到《女戒》里读,边读边说:“我爱学习,学习使我快乐!
那一本《侠客列传》,她珍藏了很多年。现在,还藏在碧芍居的枕头底下。
玉生香想,我不要成为一个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女人。有道是,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那些女人,纵然锦衣玉食,然而连自由都没有,相夫教子、服侍公婆、和侍妾斗法、整天想着生儿子,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义?
从那一本《侠客列传》开始,玉生香想要成为一代女侠。
温珑陵听到这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久久地凝视着她。
玉生香说:“真的谢谢你。有时候,一样小东西就能改变一个人的人生,成为一个人的多年愿望。”
比如《侠客列传》,对于她。
温珑陵伸手,轻轻将她的鬓边青丝拢到耳后:“玉小姐,你值得。”
“其实呀,我虽然讨厌我堂姐,但更多的,是羡慕她。”玉生香显然沉浸入了回忆,“我还记得,我堂姐,特别喜欢木头小老鼠……”
宣琼琚跟别的姑娘不一样,喜欢花儿朵儿,她就喜欢木头小老鼠。和弟弟到濯雪派串门的时候,也总是带着她搜集的木头小老鼠。
小小的玉生香觉得好奇,她就踩着凳子,想要碰一碰小老鼠。却被赶回来的堂姐一把推倒了。
八岁的玉生香摔在地上,她觉得委屈,就大喊道:“宣琼琚,你会不会怜香惜玉!”
宣琼琚冷哼:“这个真不会!”
九岁的宣琅琊跑过来,不可一世地跟在姐姐身后:“哼!阿姐不喜欢你,我也不喜欢你!”
玉生香委屈地哭起来。宣琼琚就蹙眉道:“身为世家女儿,却连剑怎么拿都不知道,只会这么装可怜,矫揉造作!”
因为烛螭派势力大,跟着她的乳母和丫鬟只能默默地扶起她,也不敢说什么。
她在碧芍居的二楼,隔着窗棂往下看,可以看到校场。
宣琼琚身佩长戟,戟铭“无双”。她穿着女式烛龙家袍,看起来,像一朵明艳的牡丹花。
校场上,宣琼琚和濯雪派的内门弟子经常交手比武。互当陪练。
而玉生香,被困在精致典雅的碧芍居里,只能远远地看着。
玉生香想,他们都那么帅,徒留我一个人当废柴。我好不甘心啊。
宣琼琚虽然是烛螭派的大小姐,生活方式和玉生香、秦雪瑶这些世家女儿完全不同。她从小跟着父亲练戟,十几岁就出来历练,带着弟子们斩杀匪寇。
不久之前,烛螭派传出消息,宣宗主决定,让宣琼琚负责处理烛螭派的百姓求助信。一时间,宣琼琚风光无限。
宣琼琚得到的资源,跟宣家公子宣琅琊,真的差不多。
玉生香把最后一块糕点吃完,对温珑陵说:“就是这样喽。不得不说,宣琼琚过的日子,就是我想要的。”
温珑陵看着她,安抚道:“总有一天,你也会有的。”
玉生香想起,校场上宣琼琚英姿飒爽的模样。玉生香轻轻咬着唇,目露坚定之色:“以后,我也要这么光芒四射、花团锦簇地活着。”
光芒四射,花团锦簇。
温珑陵觉得,自己心里,有一处关窍,被她的壮语豪言打通了。
这天下,像玉生香一样的人,恐怕是凤毛麟角。
与温珑陵见面后,再回到泽云山,玉生香自然是带着满腔的好心情。
翌日,玉生香打完坐,就看着秦晗师兄送来的账本。
账本是泽云派旗下古董行的账本,属于泽云派的产业,所以,按例,需要泽云派的弟子查账。
螃蟹抱着小人书悠悠儿晃过来:“温师姐,早上好啊!”
玉生香道:“我这儿有昨天剩下的莲藕糕,你吃不吃?”
只要是猪能入口的,螃蟹就能入口。猪入不了口的,螃蟹也能入口。一听说有莲藕糕,螃蟹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连忙取过来,塞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
螃蟹凑过来:“温师姐,你在干什么?”
玉生香:“我在干什么?我在打工挣钱!”
由于玉生香的语气非常像被岁月沧桑打磨的“中年汉子”,螃蟹忍不住笑了起来。
“钱嘛,够用就行。”螃蟹往嘴里塞着莲藕糕,“多了,也无用啊。”
玉生香伸了个懒腰,道:“总要储蓄的。人,没有点儿积蓄,遇上事儿怎么办呢。”
螃蟹往桌子的一端看,只见那里摆着几盒精致的胭脂。
都是玉生香亲手做的。她想着,总要多挣点钱,心里才不慌,于是采了泽云山上的花,做成了胭脂,预备卖到鲤州的胭脂铺子里。
从濯雪派里带出来的宝贵首饰,则全被玉生香收起来了。——人不能一辈子靠典当东西过日子。
感谢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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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流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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