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澈的伤口足足用了三周时间才愈合。
夏季炎热，免不了反复。刚开始那几天夜里总会痛，温澈咬牙忍着，一忍就是一宿。等第二天天色大亮，再去找姜淑萍处理。
他们会刻意避开陶姜，因为陶姜看见这伤就会难过好久，可到后来，她可以在一旁给温澈吹气缓解，还会在旁边陪他说话，帮他转移注意力。在换完药后，拉着温澈在房间里看小人书看一整天。
陶姜六岁的眼睛像是盛着一池流动的湖水，温澈很多时候听她讲话，都不自觉看向她的眸子，那里仿佛涵盖着这个世界最纯粹的感情。
在八月的某一天，温运光带着几箱礼品来到陶家。
对于这个老同学，陶建业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陶姜刚出生那年的同学聚会上，温运广红光满面意气风发的模样。听老班长说，他的儿子刚满三岁，是个小神童。他的妻子容貌靓丽，性情温柔。
当年上学时，他们二人就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虽说两人都是班里的全优生，但温运广头脑聪明，难题一点就透，是公认的天赋级选手。而陶建业勤奋刻苦，是实实在在的三好学生。
再后来，他们一个考上医学院，一个去了商学院。所选方向不同，事业走向更不相同，陶建业忙着救死扶伤，温运广忙着经商赚钱，据说手里还管着一整支货车运输队。
在他们那个年代通讯不便，要不是同学聚会，很难再联系到一起。
接到温运广要搬来的电话，是今年年初，他便一直帮忙留意着。正巧隔壁的孩子考上江淮市的重点高中，隔壁夫妇索性举家迁徙到市里，这才有了空缺。
可是，在江淮市居住顺意的温运广为什么突然要搬来有些偏僻的江淮镇呢？
温运广和陶建业寒暄一阵后，才说出此次的来意。
“办理入学？”陶建业放下茶杯，“这不是什么难事，那江淮市的学校……”
“和老师说过，不会再去了。”温运广的眼角相较于以前多了几条皱纹，却依旧有年轻时的潇洒帅气。
2006年，学校制度远没有那么严格。家长告诉老师，老师申报主任，主任一点头就算是退学了。
“姜姜今年也该上小学了，我认识一个中心小学的老师，今天我给她打电话问问。”陶建业注意到茶几上温运光放置的一叠试卷，“这是？”
温运广整理整齐，让陶建业看。
“好家伙！”陶建业茶杯差点拿不稳，他擦擦嘴边的茶水，大喊道，“老婆，老婆你快过来！”
姜淑萍正在处理毛葱：“干什么！”
在房间里趴在泡沫垫上翻画册的陶姜，也被客厅的动静吸引，放轻呼吸侧耳。
温澈在江淮市正上满一年学，即使是最好的小学，一整年举行的考试也不过四次。
在仅有的考试中，温澈的试卷上全部都是整齐一致的红对勾。卷面空白处被红油笔批注“上课认真，成绩优异”等满意字样。
“都是满分啊。”
题目在大人眼里不过是幼儿水准，可在这年教育水平普遍低下的环境中，温澈无疑是优秀的。
陶建业本来以为就是个小孩上学的事儿，不过现在他还是决定提醒一句：“运广，有些话我得说在前面，镇里的教学和实力相比是有些差距的，温澈成绩这么好，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温运广沉思几秒：“不用了，既然都搬到这来，就就近上学吧。”
陶建业见他主意已定，就没继续劝说。”
他们的话题转换成当年的青葱岁月上。
小陶姜挠挠脑袋，大人们说的话她没怎么听懂。
陶姜的房间是姜淑萍一手布置的。一到夏天，厚重的窗帘被卸下，换成了薄薄的白纱。遮住了刺眼的阳光，让透进房间的光芒柔和又不失明亮，清风一过，纱帘飘扬，带着太阳晒过的味道。
温澈的脸上没什么情绪，面对夸奖，面对赞扬，哪怕是面对危险，他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陶姜觉得他就像是一座小山，又像是一条不曾流动的溪流。
“哥哥，你看我给娃娃编得头发好看不？”
温澈放下手中的读物，目光落在小女孩手中的玩具上。陶姜手指灵活，如果只看编发的部分是好看的，只可惜娃娃头顶没有梳理，所以影响了观感。他对上女娃期待的眼神，略略低了低眼睛：“好看，可以教教我吗？”
两个孩子年岁只差一年半，都还是稚嫩的童音，但陶姜觉得温澈的声音格外的好听。
她从玩具筐里另揪出一只娃娃，“你看好哦，先把头发分成三份……”
五分钟过去，一个麻花辫慢悠悠编好。
陶姜面色复杂地看着温澈手里娃娃那漂亮的发型，强烈对比之下自己编的头发好像一条奇形怪状的虫子。
小女娃紧紧咬着嘴唇，眼睛定在头发上，表情是说不出的认真。这副模样让温澈好几次欲言又止，再次准备开口时，陶姜猛地转过脸！
透亮的眸子紧紧盯着他。
温澈清楚看见，那双眼睛有水光即将溢出，他有些慌：“你……”
“给我也编一个好不？”
“？”温澈怔住，直到握住她柔软的头发，才回神小心翼翼帮她梳理。
女娃娃的发间还有淡淡的薄荷味，像是今年某个畅销洗发水的味道。
两个细细的小麻花堪堪停留在肩膀上，陶姜脖颈处一片清爽。
“哥哥，你编的比妈妈好看多了。”陶姜在镜子前左摇摇，右晃晃，满意到不能再满意了。
午后时光悠闲，温澈陪陶姜翻着画册。
陶姜对绘画很有兴趣，塑封的册子里还夹着她幼时的涂鸦，突出轮廓，色彩明亮。
时光静静流动，陶姜的耳朵却听见了一丝杂声。
温澈自然也听见了，两个小孩抬起目光，注意到窗外的水泥窗台上散落的石子。石子不大，接二连三的磕在窗户上，温澈的视线向外延伸，没发现这几颗石子来自哪里。
反观陶姜的眼睛精准地落在院子左面的矮墙上。
江淮镇几乎每户人家都拥有一方独立小院，这是镇子从未变过的格局。所以两户人家之间会出现共用一面墙的情况。陶姜家左面住着的伯伯白天上工不在，右面是温澈一家。
陶姜低着眉眼，扯扯温澈的袖子让他坐下。
温澈察觉到女娃娃情绪卒然低落，不知原因，开口问：“陶姜，你怎么了？”
小女娃难得的咬着嘴唇，半天没说话。
温澈看着她，将画册送到她身前，冰凉的手指翻过一页。
-
隔天，陶建业和温运广为他们办理好入学手续，九月份陶姜就正式成为一名小学生了。
开学前一周，温运广带温澈来到江淮镇一家口碑最好的饭店，点了一份油焖虾后把餐牌推到温澈面前。温澈又依照父亲口味要了几个小菜。趁服务员传菜，温运广问道：“想好了重读一年？”
温澈正在整理餐具的手顿住，随即说：“嗯。”
“可以告诉爸爸原因吗？”
温澈回答坦荡：“上几年级都好，但我想和陶姜做朋友。”
温澈说得有道理，确实去几年级都没区别。陶姜活泼俏皮的性子，多和她在一起相信温澈每天也会很开心。温运广点点头，只要儿子高兴，他没什么是不能答应的。
饭间，父子俩没有再说一句话。
“小澈，”等到餐饭减少，温运广从公文包里摸出一个电话，送给温澈，“等爸爸上班后，在家里有什么不开心的打电话告诉爸爸。”
这一年，让小孩子独自拥有电话无疑是一件奢侈的事，可温运广在营业厅掏钱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温家这年的生活水平已经领先很多户人家。
何况他认为儿子需要这个。
温澈迟疑着没接，他知道面前这个电话是昂贵的。他一直很懂事，懂事地默默接受很多事情。
“乖。”温运广把电话放进他的手里，“不然爸爸不放心。”
温澈不想让爸爸担心便收下了。
打开电话簿，温澈眼前赫然出现两串号码。
他的瞳孔瞬间缩紧，一滴泪无声落在屏幕上。
两串数字他从记事起便烂熟于心。
他用袖子擦干泪水，看着父亲，目光像是在探求什么：“爸爸……”
温运广理解儿子未说出口的半句话，抬手拍拍他的肩膀。
温澈的泪意仿佛更加明显，他的嘴唇紧抿成线。
他明白爸爸的意思，不想再哭。
-
温运广是做货物运输生意的，这是他工作以来最长的假期，带着对儿子的不舍他回到工作岗位上。
陶姜一家也来镇子口送别。等汽车远去，陶姜凑到温澈身旁，小童音落在温澈耳朵里：“温澈哥哥，妈妈早上给我做了糖包，一会儿我们一起吃。”
温澈没回答而是先看向余春波，征询答案。
“小澈和姜姜去玩吧，我下午回娘家取些东西。”余春波踩着坡跟凉鞋，在姜淑萍疑惑的视线中走远了。
两个小孩在前面说悄悄话。
陶建业被妻子揪住手臂，倒退一步：“老陶，春波要回娘家刚刚怎么不和运广一车走啊？”
“不顺路呗。”粗线条的陶建业随口说。
姜淑萍扯扯嘴角。
温运广要去的公路，江淮市是必经之地啊。
“姜姜，你慢点跑！看路！别再被石头绊了！”她的心思全转移到女儿身上，也就没再继续深想。
八月末的天终于开始凉快，小陶姜贪凉，总会去小卖部卖冰棍。
最解暑的就是“糖味冰”，两个小孩一人一支在绿荫下舔冰棍。快开学了，还能看见两三个大孩子跑出来打弹珠，剩下没见到的估计全都被父母拘在家里写作业。
这天晚上，陶姜正和妈妈争抢新书包，就听见隔壁传来巨大的玻璃破裂声。
母女二人皆是一愣，本来都以为听错了，或许是打雷。结果下一秒，陶建业的声音顺着窗户开口传进来。
“老婆，温澈家玻璃被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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