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以为跟打仗一样,力气再大,在没有寒光的战场上,也不过是稍微金贵一点的小卒而已,这条路很难走,你不必如此,有你父亲和哥哥在前面顶着,你只做个纯粹的将军,不好吗?”
姜会:“不好的。”
陆审确抬头看了她一眼,脚步一退站到了她身边,一样的回道:“不好的。倘若能有一点机会,让人都吃饱,您为何要管我是男是女?用我上战场又为什么怕我沾上那些你觉得不干净的东西呢?”
蔡老将军定定地看了她们一高一矮两个人半晌,长长叹出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很好,想不到我蔡江湖竟然有一天跟朝中酸儒一样忽地讲起男女之别来了!真是老了。”
他伸出手,依次拍了拍姜会和陆审确的肩:“你们很好。”
“过奖。”陆审确笑了一声,走到了杜山修面前,面上带笑地打了个招呼:“又见面了,当然啦,在你该说清楚的事儿讲出来之前,这几天都可能看见我。”
可是杜山修在哭,陆审确知道自己或许,打碎了他的外壳。
“老蔡……”杜山修声音哽咽地喊了一声蔡老将军。
蔡老将军颤了一下,他已经很多年未曾从杜山修口中喊出过的称呼,既没有回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
“嗯,你说。”蔡老将军很轻的道。
“好像我小时候也如他们一般,以为到了边疆,总归该是大有作为的,只要不在陛下面前晃,总是能活的......”
陆审确拉了拉姜会的袖子,两个人沉默着退出了那间牢房,并肩往外走。
牢里的蔡江湖在两人走了之后,背在身后的拳骤然捏紧,而后回转身去,看着多年未见早已大变的故人,一片沉寂,唯独摇曳的烛火作为暗室里的唯一光源,显露出了不安稳的怪响,蔡老将军仿若对多年时光不甚在意一般,把眼神转到了别处:“是啊,程洛的皇位得来的不容易,年幼之时没人疼没人爱,上位便总想把所有的权利都捏在手里。而你我那时候以为请战打退了西邵人,顺势就能留在边关天高皇帝远,总能让家人活的好好的。那时候多好啊......总是有个奔头的。”
“你不也一样嘛?初心这种东西,谁又拿得准呢?”
蔡老将军甚至于想,十年,或许欧用不到十年,刚刚离开的两个小孩儿,也会忘了自己的初心。
现在的人和未来的人,也不过是时间磨掉了不同的东西,有时候或许只是走错了一次路,便又会有紧接着的无数次。
“老蔡……我曾想过的,我曾想过要好好让边关的人吃饱饭的,可是最后终于还是变成了今天这种样子。老蔡,我错了,我看她们两个的时候,突然就想到了我们四个人当年的样子。”
他被绑着,连动都动不了,蔡老将军能看出来,是真情实感。
蔡老将军从腰间解下了一个小一点的水囊,嗅了一口里面冒出来的酒香,递到了杜山修嘴边:“喝一口吧。”
“痛快啊。”杜山修一口酒入喉,烈酒他许是许久未曾喝过了,一团热乎乎地从胃烧到心口,他舒展了一下肩背,却又被铁链子困回了木架的方寸之地。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明明当年也曾说过,要保一方安定的,怎么就因为那些黄白之物,迷失了本心,反倒做起来谋财害命的勾当了?
或许是家人被扣在京城,每每寒月,还要妻子缝补才能勉强度日,靠人接济的时候?又或许,是朝中兵部的郎君说,如此做便能调回京城与妻儿团聚,又或许是老母淋了一场雨,急病去了之后无人吊唁,也不能因此去职为母丁忧,更或许是......
朝廷欺人太甚,凭什么自己的家人在京城吃尽了苦头,可他们却总能过得那么好?那一张张脸上的幸福都太过放肆刺眼,实在不是深渊里的人该看的。
烈酒下肚,当年满怀梦想奔赴边关的少年,最终也不过是一柄用金钱吊着,便肆意杀人的刀而已。
“你明明可以说给我们三个的,但你一次都没有。”蔡江湖也捏着酒囊闷了一口,吐出一点愁来:“终不似,少年游啊。”【1】
陆审确二人踩着潮湿阴暗的地面走出了牢房,可门口的小兵并不能听见深处的动静。那个被忽悠了的士兵准备伺机报复,幼稚地伸出一只脚欲要绊倒出门的陆审确,却被陆审确恍惚之下直接踩了上去。
“嗷!”他疼的一下子叫了出来,蹲在了地上,还用眼神控诉陆审确。
而陆审确骤然间踩了个凹凸不平的事物,为了稳住身形,一下撑在了地上,又很利落的翻身而起。
刚刚因为岁月和故人不再是故人,而沉闷的氛围被这一声怪叫打破,姜会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因为笑的过于猖狂,陆审确的眉头一下子皱了,想让她在人前注意一下形象,却顾及起她演了多年,好不容易能做一下自己,最终又沉默下来,什么也没说。
天空飘过来些云,遮住了近日来都颇为炽热的烈阳,甚至于还有一丝细微的风,吹在脸上带这些潮气。
“……快要下雨了”
三日后,证据已然放在桌上,私下里的交代也都完成了,整个城池的证言都在讲杜山修多年贪财,害了多少性命。
他跪在台上,沉默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或许坦然,或许懊悔,但是皆不得而知。至于他背上写了个斩字的木牌与过往每一个,死于他手之人别无二致。
“你是否还有遗言?”蔡江湖拍案,问的慢而平缓。
他摇了摇头,释然的看了看黑漆漆的天幕:“下雨干净。”
刽子手一口成了细雾的烈酒喷在刀身上,手起刀落,世间便再没了杜山修这一号人,过往的恩怨无论是否消弭,也终归到此告一段落了。
姜会倒了一杯酒在地面,她家人的血也染红过这片土地,现下仇人终于死了,也该让他们瞑目了。蔡江湖伸手摸了摸自己尝尝佩戴的那把剑,剑柄上的纹路还与当年别无二致,可一起的人,却终是,悔悟之后,安然赴死。
至于陆审确,她面无表情的注视着眼前的场景,眼神无喜无悲,在一切尘埃落定,百姓沸腾之后,独自转身从人群之中悄然离去。
善恶终有报,不过是,做错事应当付出的代价而已。
就算他曾经的梦想光辉灿烂,可他终究没有给他害死的人留下一丝一毫的生路。
正如他脸上的伤疤,被姜会抽出深可见骨的痕迹之后,便再也好不了了。
雨滴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了第一滴,砸在久久未曾落雨的边关,随着雨势越下越大,哗啦啦地湿了满地。
陆审确慢慢在大雨里走出城,闷热被雨滴刺穿打散。仰起脸看着天空中的黑云,忽然觉得好风好雨,大抵就该是如此,倘使配上一场大胜,更合心意。
或许风雨过后,边关的飘摇就能够被艳阳高照所取代。
踏踏踏的马蹄声。
风雨之中,一人一马自西而来,马蹄扬起溅起老高的泥水,骑马的人身上披着所以,一手紧紧抱着个刷了桐油的纸包,另一手牵着马缰绳,直冲着这城过来,一见陆审确身上的盔甲,隔着雨幕有些许得失真:“前方闪开,晋峡关大捷,路遇城池另派传令兵。”
陆审确回喊:“城门未关,前路战事已了,速去。”
待马过境而去,她便随手捡了路边的一根树枝,掰断了杂乱的枝杈,只留下一根主要枝干,像是握着枪一样压了一下树枝尾,挑完一下之后又迅速扬棍落下,水珠被棍子带出个优雅的弧,又远远飞掠出去,落在早已被雨水打透的植物上。
叶子随着雨水轻轻地颤,但陆审确却因为一根树枝和一场大雨淋漓尽致,许久未曾舒展过的心情在雨里逐渐放松。
“所料当真不错,可以回家了。”陆审确将树枝随手抛向路边,退开几步之后,一双手捂住了脸,随意的搓了两下之后,背脊却仍旧挺得笔直。
这次她终于不再是无能为力看着父兄送命的那个小女孩儿了。
蔡老将军所言非虚,她此时虽无朝廷封官授爵,可功勋却受之无愧。
注:宋代刘过的《唐多令·芦叶满汀洲》
因为本章字数有限,补点老年组故事在下面!
尚正元年,程洛作为不怎么受待见的五皇子上了位,怎么个事儿呢?他得了个彩头,来自于老宰相的彩头。
那老东西出于职业生涯的末期,老皇帝他陪伴了半辈子,却还是要扶植新人,让他的太子没上位就有一批有才能的领导班子。但是老宰相显然不属于这一行列,虽然他也找小太子示过好,但是那小崽子总是疑心,老宰相是老皇帝派来监视的人,大事从不找他商量。
老宰相看上了五皇子程洛,一贯在角落里的隐形人,今年刚巧封了王,还未搬出京去住,府上却也养了几个幕僚和武士了,只不过一直没什么重臣看中他,倘使这次筹谋好了,老宰相仍旧是新皇信重的臣子。
不知道怎么个天时地利人和,太子府起了火,太子熏了烟,没抗住便死了。其他的王都在封地,闹得在京城的五皇子一时间风头无两,连带着府上的武士也都各自得了写赏识,将要入军府去,做四个排不上号的六品小将。
“蔡江湖,你天天跟姓陆的那个书呆子混一起,不怕剑都钝了?”这是杜华。
蔡江湖瞟了他一眼,仿若在看一个不学无术的傻子,横着用两根手指笔成了剑的形状,在空中稍微武了几圈,笑道:“想打赢我?你还嫩呢!”
“切!那陆自民也打不过我大哥啊!你跟他挨在一起还不如多找我哥混一混,没准以后你还能混个府上武士里武功第一的头衔。”杜华拍了拍他的肩膀,老气横秋地道。
“你可省省吧。”陆自民从书堆里出来,眼见着杏花开得好,便问道:“来来,赌一枝开的最好的杏花,谁最能打谁去折着一枝。”
杜华一横布划过来便是一肘,一边打一边骂道:“老幺,那又不是你的花,还拿来赌?不怕王爷看了打你顿军棍?”
仰面倒下,躲开了一肘之后他合书,往蔡江湖手里一丢:“拿着!”旋即上前一步,并指点在了杜华的肩上。
蔡江湖把书丢回桌上,跟着一起骂了一句:“就你最稀疏平常,还天天说我老蔡菜?”
杜山修哪见得人就这么欺负自己兄弟,过来加入了战团,横扫了一下腿想袭上陆自民的腰。
战到最后,就剩蔡江湖一个身上没怎么挂彩,他一直趁着两杜一起打陆自民的时候策应,反倒总打不到他头上,陆自民以一敌二,反倒是一直落了下风。
“一树的花都被你们折腾了,我哪挑开的最好的一枝去啊?”蔡江湖一回头,看见树上的花不剩多少了,气的两撇刚蓄的胡子一抖一抖的。
“没事!每年都会开的!咱们等王爷成了事儿,一起在太平盛世里中满花,一人一枝,再也不用分了。”陆自民仰面看着天上的云。
话最少的杜山修提议:“我要第一个折。”
“谁不同意我帮你打他。”杜华鼓了鼓掌。
四人竟并肩躺在地上,聊着天看了一个时辰的云起云舒。
“你们三个打我一个,讲不讲爱幼?”陆自民为自己输掉的头奖惋惜。
另外三人却毫不留情:“尊老!”
可折花的那天却始终没有机会等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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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下雨天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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