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英名,毁了。
这是岑九安醒来后的第一个想法。
明黄色的被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竟是捂出些汗来,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安心的檀香,他深吸了一口气,又觉得脑子沉重起来,迷迷糊糊就要睡去。
能窝在洛叙的床上,他巴不得永远不起来。
可惜耳旁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扰得他有些心烦意乱。
“醒了就起来喝药。”
是洛叙,不过一想到要喝那些苦汁子,他还是决定不要醒过来的好。
“你今年已二十有二了,还需要朕诓着你?”
蒙头装睡的人“唰”地掀开被子,一个劲儿往洛叙怀里拱。
“陛下,快哄哄臣。”
洛叙手里那碗漆黑的汤汁被挤得洒落不少,瞬间就浸入被单,留下深褐色的痕迹。
“康弘,重新熬一碗过来。”
他那点小心思在洛叙面前总是无处可藏。
“能不喝吗,光是闻闻就够难受了。”
回应他的是洛叙一记眼刀。
岑九安都怀疑御医是不是专门紧着他,否则怎么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呈上来第二碗药。
“你若是不知晓自己身子有多差,朕可以召门口的太医过来告诉你。”
洛叙将手中散着热气的碗递到岑九安面前,意思不言而喻。
这难以下咽的药他在岑府喝了三年,只看一眼都能让舌尖泛起苦涩。
虽然抗拒,但他还是在洛叙监视的眼神下捏着鼻子一口气干完了。
还没来得及喊苦,一颗蜜饯就堵住了他的嘴。
好甜,如果让阿叙做出些亲密举动就更甜了。
岑九安从不是那等把想法憋在心中的人,说干就干,他顺着洛叙的手借力将人揽入怀中。
“陛下,臣就抱一下。”
岑九安将头埋进洛叙颈间,声音有些闷闷的。
洛叙罕见的没有任何动作,就这么静静任由岑九安摆弄。
“陛下,想臣了?”
连岑九安也对洛叙今日的百依百顺吃惊,现在怀里乖巧的人哪有数日鞭笞他时那般凶神恶煞。
洛叙没说话,岑九安伸手去抚他的脸,却触到了一片湿润。
他心里一惊,喉咙顿时有些发紧,犹豫了很久才颤抖着开口。
“...是臣食言了。”
“但臣向陛下保证,最后一眼定然是您。”
洛叙终于是有了动静,开口安慰道:“不说这些,朕已经派人去寻医治的法子了。”
岑九安摇了摇头,没狠得下心说那些丧气话。
岑柏在三年里为他操了不少心,江湖神医也好,乱七八糟的偏方也罢。
甚至到最后,他读着兵书战策长大的哥哥把那些晦涩难懂的医书古籍翻了个底朝天。
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罢了,人总有一死的,想开了就好。
“别想那些没用的。”
洛叙挣扎着起身,带着些疲惫的声音一下把岑九安从回忆中扯了出来。
“好好养着,身体没恢复之前朕不会允你踏出这座寝宫一步。”
岑九安正想问为什么,就被洛叙一句话堵了回来。
“若是没有法子,你最后这段时间也合该陪在朕身旁才是。”
聪明如洛叙,只需要稍稍思考就想通了为何他俩会何走到形同陌路这一步。
“陪陪陪,给臣封个贵妃当当臣天天陪着您。”
没名没分的住在洛叙宫里可不行,不成体统。
“对了,臣的兄嫂——”
“都好得很。”
数日前。
晨曦初破,呼啸的风刮得战旗猎猎作响,从城楼向下望去,大军整装待发,黑压压一片,空气中弥漫着离别的忧伤与不舍。
岑柏嘴角含着笑,目不转睛地盯着为自己整理衣领的女人,眼里仿佛盛着温柔的星光。
“知蕴,天有些凉了,早些回去吧。”
原本就有些阴沉的天空果然飘起绵绵细雨,岑柏伸出手想为夫人挡雨,却被虞蕴拉住了袖口捋平褶皱。
“你看你,这衣服总是穿得皱皱巴巴的。”
岑柏接过侍女递来的伞,撑在虞知蕴头顶,还不忘催促她快些回去。
“急什么,哪有夫君出征妻子不相送的道理。”
虞知蕴捧着岑柏的脸看了又看,脸上尽是不舍。
“阿柏,你此去一路平安,我和小安等你回来。”
岑柏闻言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有些复杂。
“朝中怕是要翻天了,那柳川太想踩着岑家爬上去了,如此急功近利倒是让陛下起了杀心。”
“如今局势尚未明朗,边关又战事再起,我实在是顾不得你们了。”
“知蕴,若柳川胜了,逼得我们真的走到那山穷水尽的一步...别怕,我都帮你打点好了,你且离去便是。”
他伸手拂去心爱之人眼角的泪,心口刺得发疼,饶是如此他还是艰难地继续交代:“届时务必先保重自己,小安那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陛下身上了。”
“可惜我分身乏术,不能护他了。别担心,万一是陛下胜了,小安定然会没事。”
肃杀的秋风穿透两人的衣衫,虞知蕴询问的话语散落在风里。
“至于我...罢了,知蕴。现下我与小安皆不在朝中,你若是压不住千万别死守着,切记保重自身。”
时间到了,战鼓雷动。
岑柏瞬间红了眼,伸臂将虞知蕴揽入怀里短暂地抱了一下就要翻身上马。
虞知蕴却是一把将人拉住,带着岑柏的手抚上高高凸起的肚子,“阿柏,我等着你回来——还有我们的孩子。”
“嗯,你说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岑九安病恹恹地卧床了几日,今天竟是有了些力气跟洛叙聊天。
“哎,若是个死小子,我就把他当沙包踢。若是个小女娃——那我可得好好攒军功,至少在你这给她换个公主的位置坐坐。”
两人对坐在红木八仙桌两侧,桌上摆满了各式精致的菜肴,香气扑鼻。
岑九安胃里的馋虫硬是生生被勾起来,他嘴里还包着饭,又咬下一大块炖得软烂的肘子。
“你倒是偏心。”
洛叙舀了一碗鸡汤递过去,难得露出些喜悦的表情。
“什么话,我岑家男儿自小都皮得紧,欠收拾。就连哥哥小时候也没少挨揍呢!”
“哎,也不知道哥哥给那孩子想好名字没。”
洛叙耸耸肩,伸手拭去岑九安嘴角的米粒,“改日朕召你兄嫂入宫一趟便是。”
“吃好了?”
岑九安点了点头,打着哈哈说是困了就要走。
“把药喝了。”
他脊背一僵,被洛叙提溜着领子拎了回去。
罢了,看在只要喝完药洛叙就能任他胡作非为的份儿上。
苦涩的气息缓缓渡进洛叙的口腔,岑九安深吸了一口气想要更进一步,却被洛叙按住了不安分的手。
“别想。”
他念念不舍地在那张薄唇上舔了一口,语气多少有些委屈:“为何。”
洛叙神色莫名地笑了笑,并没有解释,这一下倒是踩得岑九安像只炸了毛的猫,他没忍住跳脚道:“上次的事莫要再提,只是个意外罢了!”
“再试一次!”
岑九安才准备多闹洛叙一会儿,却被不应景的叩门声打断。
得了洛叙的首肯后,康弘尖细的声音从门外穿来。
“陛下,李大人求见——”
“微臣参见皇上。”来人穿着月白长衫,身姿修长,举手投足见尽是儒雅之气,作揖的手上却是长着茧。
洛叙被强行从温柔乡里唤醒,多少有些恼,他皱起眉头道,“爱卿所为何事?”
“边关犯乱,臣自请军师一职。”
“另,岑九安既已平反,自当官复原职才是。”
言下之意便是让岑九安呆在皇宫不合礼法,作为大齐的将军,敌军来犯岑九安自然也当领兵出征才是。
洛叙听了眼神一凝,缓缓踱步到李延年跟前。
“爱卿,你有多少年未曾踏入战场了?”
李延年立即伏跪在地,语气无比坚定,“陛下,那北越大将一向狡诈,短短一月连破我大齐两城!无数百姓困于战火流离失所,您是忘了七年前的耻辱吗!”
“北越大将一日不死,大齐便一日不得安宁!臣以为只有臣与九安可以联手共御之!”
洛叙冷哼一声,直接驳回了对面的争辩:“难道朝中将领只有他岑九安用得,其他人便用不得了!他们都是吃干饭的?”
“不,岑将军固然骁勇,但岑九安才是最适合的人选,何苦放着不用!”
“请陛下即刻下旨,让臣与岑九安同去边关!”
看着伏首跪地却咄咄逼人的李延年,洛叙心里冒起无名火,“李大人!置喙朕的决定是对朕不满了?”
李延年连道没有,嘴上却是说:“陛下,臣只是认为岑九安身为将军,自然该履职才是。”
“朕竟不知你对岑九安还带着如此感情?不惜冒着忤逆朕的风险也要将他带走!”
洛叙不知为何泛起些酸涩,想起从前李延年时刻跟在岑九安身后的时光。
“陛下,现今并非追忆往昔的时候,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臣以为岑九安身为将军,定然也不想看到大齐再次陷入战火而自己无能为力!”
“再者,岑九安若在此时做了缩头乌龟,您的处境只会变得更难!您一定明白的!”
李延年还在喋喋不休地劝说,洛叙却是止不住地回想起意气风发的少年,眼里闪过一丝迷茫。
“陛下,现在也并非牵挂儿女情长的时候,您应该清楚。”
“您莫要再犹豫了,军情瞬息万变,容不得一息踌躇!”
李延年却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一针见血道。
洛叙回到主位,如脱力般揉了揉眉心,似是累了,“此事容朕想想,稍后再议。”
“陛下,情况紧急,臣以为此事非岑九安不可!”
“朕说了此事再议!你这段时间做好分内之事便是!”
明亮的书房里,天子与朝臣争执不下。
洛叙彻底爆发了,脆弱的桌案差点被他拍碎。
李延年怔了怔,开口仍是劝阻的话,逼得洛叙几乎快要发疯。
“你们凭什么都逼朕,朕连一点私心都不能有吗!”
“他若是死在边关,难道你李延年就开心了!”
帝王的怒吼声赫然炸开,多少有些骇人。
李延年敛着眉,只纠结了一瞬,立刻冷静道,“陛下,您身为天子,肩上担负的是天下苍生,自然不能被那些情意绊手绊脚,您应当清楚。”
“岑九安身为大齐的将军,就应当为大齐鞠躬尽瘁,哪怕倒在战场上!”
“再说——他不是一直以战死沙场为荣吗?这点觉悟臣认为小将军应当是有的。”
字字珠玑,洛叙闭了闭眼,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陛下!请即刻下令!此事不容耽搁!”
李延年死脑筋一般,像是得不到洛叙的回应就誓不罢休。
“容朕想想已经是朕的极限——李大人若是想今日得到结果,不可能!”
洛叙咬着牙,始终不肯答应。
以岑九安现在的身体状况,若是让他奔赴边关,只怕是有来无回。
“你收拾好柳家留下的烂摊子就行,等朕考虑好了自然会有定夺。”
李延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洛叙以朝中局势混乱暂时离不开他为由通通驳回。
“陛下!”
“滚!朕已经够给你脸面了,若是再不知好歹,就去陪柳川吧!”
洛叙背过身,像是下了最后的命令,不肯再去看俯首低眉顺眼的李延年一眼。
黑夜里,烛火忽明忽暗,洛叙把自己窝在椅子上,眼里是无法排遣的哀愁,他已经保持着这种姿势在御书房呆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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