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自幼嗜读兵书,最爱研究古时名将胜负得失。
临沧侯见他读得有模有样,却不知看明白多少,便问小儿子,“若要百战百胜,最重要的是什么?依靠勇武?还是依靠谋略?”
缺了颗牙的王充摇头晃脑地回答,“贵在知进退。所以能百战百胜者,盖知己知彼,乃知进退。知道什么仗能打,什么仗不能打,什么时候能打,什么时候不能打。知道打不赢,干脆就不打,但凡决定打的仗,便都是打得赢的,因此不战则已,战无不胜。”
临沧侯大笑。一旁王行有意考他,压低了声音问,“若圣人非要打呢?你读的书里,多少名将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要么死在战场上,要么死在法场上,你知进退,你怎么选?”
王充沉吟片刻,道,“所谓知进退,逢明主则仕进,若是这样不讲道理的圣人,不如退居江湖,游山玩水去。”
少年不识艰难,竟以为世间事真有那么容易。
他带来这一千岳梁兵,原只为护送宋璟离开,连攻城的器械都没有,建康城防坚固,单靠这一千人,若要强行攻城,无异于痴人说梦。即使进了城,守卫京师的禁军兵强马壮人多势众,京城街坊里弄纵横,又与野外平原作战不同,阵型战术都难以施展,若短兵相接硬碰硬,只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仗,何况敌众我寡,如何能打消耗战?
明知不能打的仗,明知赢不了的仗,如今却非打不可。
不是君逼臣死,天子甚至还亲自出宫劝他回岳梁,可宋璟留在建康命在旦夕,他怎么可能一走了之?
偏偏是这样晦暗的时世,偏偏是这样可爱的天子,令他混不下朝堂,也回不去江湖。那条退路固然诱人,辞官挂印,交出兵权,远离漩涡,独善其身,烦人的事留父兄操心,只用接着醉生梦死尽风流,照旧品赏美酒名花倾城色。
只是他心里始终揣着一点狂妄荒诞的幻想,从不敢与人言说,甚至对自己也羞于承认。
他想离开,想带着宋璟一道离开,只要宋璟肯同他一起走,他甘愿忘却秦淮风月弱水三千,甘愿抛家舍业,与父母兄妹诀别,对边境战事再不管不顾,忠孝节义,风花雪月,他都可以放下,只要宋璟肯同他一起走,天下之大,总有能容得下他们的地方。
等有一日风平浪静,性命无虞,兴许他便能有勇气,牵住宋璟曾向他伸出的手,倾诉深藏在心底的话。
然而,宋璟已决意要留在金陵,他的归途与幻梦,便都随之烟消云散,化作齑粉了。
困住宋璟的并不只是葛浑,更是宋璟自己,身上流着显祖皇帝的血脉,帝国曾经最被寄予厚望的继承人,从记事开始,便只知道这一条路,打落牙和血吞,也必须扮演好天子的角色。龙纹是不断生长着的荆棘,将宋璟牢牢缚在金陵城的御座上,纵然烈火焚身,亦不能离开。
“是不是很重?”
“贤弟身轻如柳,只是身上担着江山社稷,焉能不重?”
那时他只当玩笑话,孰料一语成谶。
他不可能带宋璟走。
但他更不可能抛下宋璟不管,一个人走。
无论救出小皇帝的希望多渺茫,他总要搏命一试,即使是徒劳无功的尝试,至少黄泉路上,他能陪宋璟走一程。
在死亡阻止他之前,没有什么能让他退却。
也许真是楚运不该绝,一个阴差阳错的人事安排在关键时刻改变了历史的走向。这位主角原是世家公子,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被父亲逼迫出仕,荫补为官,负责城门的守备,对这份差事虽有百般不乐意,还是老老实实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地捱日子。他性情温厚,不爱同人起冲突,上官下什么命令,皆全盘接受,转达下属去执行,下属若有什么想法,也全盘接受,若有必要,再硬着头皮去向上官反馈。像这样一位武官,很难想象他会对历史的发展造成什么改变,作为庞然大物中一个懒得动脑子的部件,他的缺失也丝毫不会影响整体的运转。
但在王朝将倾之际,这位武官难得地动了动脑子,做出了一个选择,挽救了楚国岌岌可危的国祚。
他叫袁垒,字小山,因为发小王充考了武举,袁老侯爷见贤思齐,便把专心养花的袁小山赶出来给朝廷干活。从此朋友宴饮看花少两人,一个在岳梁守边疆,一个给京城看大门。
当一队骑兵向城门冲来时,守门的士卒大为惊惧,准备立刻紧闭城门,但袁垒一眼望见了领头的那人,便高声喝止,“让他们进来!”
士卒都被吓了一跳,没想到袁垒说话居然还能这么大声,“可是……总得让他们出示下军令……”
“王二将军率军入城,必然是要紧机密事,我们怎么能耽搁他?”
王充本以为要有一场血战,不料城门大开,顺利地令人难以置信,简直要怀疑有诈,正犹疑时,袁垒已骑马出了城,冲他激动地招招手。
他们上回见面,竟已是两年多以前了。那时他刚当上探花郎,胆大包天地拐跑小皇帝去清河寺夜游,却被小皇帝勾了魂,第二天魂不守舍去袁府赴宴,哼哼唧唧念叨了一晚上的牡丹花,只有袁垒没懂这哑谜,还老想着要找花匠探讨心得。如今想来,不禁莞尔。
两年多不见,袁垒对他在做什么一无所知,乱局之中,仍然肯毫无保留地相信他。
这份真挚的友情令他心头一热,但此时无瑕叙旧,他遥遥拱手行礼,便快马加鞭冲进城。
其实袁垒虽不爱管事,亦知王充带兵进京,必定有异。他之所以开门放人,原因却也很简单,他不知道王充站在哪边,他甚至不太清楚现在到底是哪边对上哪边,这也不重要,天子也好,葛浑也好,他都不认识,平时混日子归混日子,真到关键时刻,他总归站在王且之那边。
得知葛浑的死讯,葛沌本该立刻出发进宫,但为了一件事,却迟迟没有动身。
小皇帝自然是要杀的,但在杀之前,他要让宋璟这个白眼狼把方才下的那道混账诏书吃进去,再下一道诏书,禅位于他。
他兄长费了那么大劲那么长时间勤勤恳恳认认真真地按古制走流程,谁料夜长梦多,中道翻了船,还没来得及过一把皇帝瘾就身首异处。前车之鉴,他没耐心再走一遍,索性接着他哥的成果一步到位。小皇帝就在宫里,一时半刻也跑不了,他赶紧把他哥身边那堆专业谋朝篡位的幕僚团队叫过来,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天,凑合个差不多的仪式,写封漂亮得体的诏书,他就收拾收拾君临天下。
谋朝篡位这等大事,就算再凑合也得做一番准备,正在紧锣密鼓忙活的时候,外头传来消息,岳梁兵进城了。
对于岳梁兵这支边境的传奇队伍,京城百姓并不陌生,不少话本都以此为题材创作,今日得见真身,百姓不仅不害怕,还涌到街边观看。
岳梁兵的故事,葛沌也熟悉得很。家宴上,葛勇绘声绘色地给大家讲过,王充两百人就吓退了齐询数万大军,不战而逃,齐询呀,燕国那位万人敌的晋王殿下!
葛沌只能暂停篡位筹备,率军出营迎战。为了虚张声势,王充带了大量军旗,加上城中街道狭窄,显得队伍格外长,一眼望不到头,但见旌旗招展,声势浩大,边上围观的百姓更加强了这种效果,葛沌派出的先遣瞧见这阵势,赶紧逃回去和葛沌报告,“恐怕……恐怕岳梁兵是倾巢而动了!”
“不可能!那么多人到京城,怎么可能一点风声也没有?”
葛沌冷笑道,“如今他们已经到京城了,之前可不正是一点风声也没有吗?”他今日登基的美梦被兜头浇了一桶冷水,看谁都来气。原以为小皇帝只是垂死挣扎狗急跳墙,不料他竟能调来千里之外的岳梁兵。
葛沌虽统领禁军,靠的是葛浑的信重,实际战功极其有限,真要对上边境赢过燕军的岳梁兵,未免心中发怵。箭在弦上,他只得率军迎战,以精锐为先锋,自己跟在后面。
短兵相接,看热闹的百姓立刻作鸟兽散,金陵城的大街上几时见过这等血腥场面?狭路相逢,两边先锋混成一片,皆持刀近战。
王充冲在最前面,不知不觉已单骑深入敌军队伍中,散发披肩,满身血迹,一杆长枪竟已被血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禁军士兵见他杀红了眼,一时不敢上前,纷纷退避。街巷狭窄,前锋一退,队伍顿时陷入互相踩踏的混乱里,有些还没见着岳梁兵的面,先被自己人推搡倒在地上。
葛沌见阵线后撤,更焦躁不安,问幕僚,“难道要败了吗?”
众人不敢作答,只有于铖道,“那倒不至于,禁军乃国之精锐,又是以逸待劳,两军交战,阵线有进退是常事,只是……”
葛沌忙问,“只是什么?”
于铖欲言又止,终于在葛沌的催促中开口,“吴王尚有嫡子在外,禁军一番苦战,怕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啊。”
葛浑死得突然,不曾预先指定好身后葛家的话事人,该兄终弟及,还是该父死子继,全看谁拳头硬。葛沌之所以敢觊觎皇位,底气便是这支声名赫赫的禁军,若这支队伍被岳梁兵打残了,或是在满城百姓眼皮底下露了怯,叫人发现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再靠什么同侄子争?
可皇位近在眼前,今日不取,焉知日后又有什么变数?
正思忖时,耳畔忽闻凛冽急促的风声,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射断了葛沌身旁的旗杆。军旗应声而倒,惊出葛沌一身冷汗。
今日若将性命交代在这里,才是彻底没戏唱了!凭什么他在这儿和边境的疯子拼命,到时候让那些小辈坐收渔翁之利?
葛沌一锤定音,“兄长含冤而死,我哀不自胜,无心恋战。先去城外,为兄长治丧,等家里人赶回来了,再一起为兄长讨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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