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色的笼罩中,宋应晦的车驾进了城。舟车劳顿,他顾不上休息,便直奔军营。
城中的情况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他原以为燕人大军压境,城中必定一片狼藉,民生凋敝,混乱不堪,但沿途所见,井然有序,烟火如常,几乎看不出这是一座存亡在旦夕之间的危城。
宋应晦放下帘幕,不动声色。
转眼到了军营,他走下马车,心脏忽然突突地猛跳起来。他极力压抑住内心翻涌的激动,不愿让那些滚烫的情绪显露于形。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到王充。
在他还有家人的时候,有一回,袁老侯爷府上花开得很好,邀请大家一道去赏花。也许是看他始终闷头念书,不参与任何聚会游宴,觉得他有些孤僻可怜,他的父亲临时起意,要他的兄长去袁府赴宴时,捎带上他。
由于他的出身,兄长们从来不肯带他来这样的聚会,以为他辱没门楣,他的存在就是老爷子德行有亏的证明,是令熊家一门深感耻辱的污点。
父亲做了决定,兄长们不情不愿,硬着头皮勉强答应下来,怕他灰头土脸的给熊家丢人,还替他置办了一身行头,好好捯饬了一番。一到袁府,兄长们便像避瘟神一样将他甩开,生怕旁人瞧见自己与他站在一起。
袁老侯爷人缘好,满堂贵客如云,觥筹交错,欢笑喧闹,而他手足无措,孤零零地待着,感到尴尬非常,也不晓得要怎样同人搭讪攀谈,怎样才能融入进这其乐融融的氛围里——就像他也不晓得怎样融入他的家。
其实是他先注意到王充。
很难不注意到那个人,英俊得鹤立鸡群,在人堆里一眼便能望见。总是在笑,不是那种虚伪的,皮笑肉不笑的堆笑,那人的笑容显得很真挚,很灿烂,富有感染力,让他也忍不住想跟着微笑。那人似乎也很风趣健谈,身边围着一群朋友,不知在聊些什么,只看见他们常常捧腹大笑,或者笑着互相推搡嬉闹,非常快活的样子。
他心里暗暗羡慕。虽然听不清他们的谈话,只是看着他们那样轻松欢快,纵情作乐的模样,不知不觉也瞧了许久,挪不开眼。像在漫天风雪的夜里独自跋涉没有归处的旅人,驻足在墙根,艳羡地听着院子里的阖家欢乐热闹喜庆,仿佛听见那些笑声,闻着饭菜的香味,他也能从旁人满满当当的幸福里悄悄分得一杯羹。
他看得出了神,王充却向他的方向走过来。他赶紧低下头,半是怕那人发现自己在窥视他们,半是因为那人实在太英俊,太意气风发,越是靠近,越明亮得刺目,他移开视线,就像不敢直视太阳。
可那人偏偏朝他越走越近,他方寸大乱,差点忘了怎么呼吸,只听那人含笑唤他,“熊公子?”
他知道我是谁——熊应晦惶恐而绝望地想——他的那些朋友们必定已经将我的身世告诉了他,他知道我的母亲来自烟花柳巷,知道我是熊家最不愿承认的野种。他发现我一直盯着他,一定觉得被冒犯,以为我果然是个没教养的人。像我这样卑贱的人,本来不该来这里,更不该直勾勾地打量人家。
他若质问我,我该怎么说呢?
情急之下,平日里读的书忘了个一干二净,连句囫囵话也拼凑不出来。他要怎样解释,才能维持住他已经所剩无几的脸面,维持住他摇摇欲坠的自尊?
熊应晦只觉脸颊迅速发热,头脑一片空白,莫名其妙闪过一个念头——他的声音真好听。同他的笑容一样,令人如沐春风。
王充压根没提他的无礼举动,只是笑着做了自我介绍,说是见他一个人,唐突地跑来找他说话,千万别见怪。
他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明白王充是注意到他的闷闷不乐,才特意来寻他。
心里蓦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感动,除了许久不能相见的母亲,从没有人关心过他的情绪感受,更不要说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他试图回应这份善意,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除了自家兄弟,他几乎没有同公子哥们打过交道,不晓得初次见面该说些什么,才不至于鲁莽失礼,又不至于古板无趣。
他希望自己也能表现得自然从容,像王充的朋友们一样谈笑风生,与王充一起笑得前仰后合,可是他也不知道他们都聊些什么,连依葫芦画瓢都做不到。
幸而王充体谅他的腼腆窘迫,总是主动找话题,问他平日里的爱好,他回答读书。
这是实话实说。他不像他的兄长们,没有什么闲情逸致的嗜好。一方面是因为他既是这样的出身,不指望能靠父荫出仕,年少立志,一门心思要考进士,让母亲扬眉吐气一回,另一方面,他囊中羞涩,也没有风流潇洒的余钱。
说完他立刻沮丧起来,再没有比这更古板无趣的答案了,将他生活的寡淡枯燥展现得淋漓尽致,活脱脱一个呆子。
王充显然对这个回答颇为意外,顿了一顿,道,“令堂一定很欣慰。若我能像你这样爱念书,家母做梦都能笑醒。”
他听得出这不是场面话,也没有任何讽刺的意味,不觉有些发愣。
旁人提到他的母亲,从来都是为了嘲讽他低贱。第一次有人以这样尊重的语气称呼她,熊应晦鼻子一酸,险些要哭,赶紧忍住了。
王充那几个朋友见他迟迟不回去,便也走过来找他,看在王充份上,也爱屋及乌地向熊应晦敬酒。
他平日里不怎么喝酒,才饮几杯便觉得昏昏沉沉,脸涨得通红,担心再喝下去会出丑。可那些人肯向他敬酒,已是给他面子,他不好意思拒绝,不由得很为难。头晕脑胀,也不晓得怎么推辞,只讷讷地说,“我喝不了……”
敬酒的人哈哈大笑,“那是你从前喝得少,喝着喝着就能喝了!”
他想反驳,可舌头像打了结,说不出有道理的话,正打算心一横,逼着自己硬灌入喉,王充却笑嘻嘻把酒杯接过去,一饮而尽。
“美酒也需知己,熊公子不懂酒,给他喝,岂不是平白浪费了佳酿?”
也许是酒的作用,也许是侯府的花开得太好,风里都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酒气,又或者是因为王充的笑声,因为那人说话时的温柔与戏谑,他感觉晕乎乎的,脚下飘飘欲仙,心里盛着从未体会过的幸福,仿佛他终于被接纳为了那些人中的一员——那些无忧无虑,欢声笑语,幸福的人。
回到家,兄长们聚在一道,不知聊些什么,忽然哄堂大笑。一个哥哥招呼他过去,还没开腔已经忍不住又笑起来。
另一个哥哥道,“你今日同王二公子聊得很开心嘛。”
他直觉不妙,像一只戒备的动物,浑身的毛都竖起来。面上只是垂着头,一声不吭。
“像你这样的贱种,要婚配还真是桩难事,正经人家绝不会把闺女嫁给你,要你去娶个像你娘那样的妓女么,又太丢我们熊家的人。”
“我们正商量,不如你嫁给王二公子——”说话的人又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好半天才忍住笑意,“你不知道吗?他这人好男风,成日里混迹风月场的,不会嫌弃你的出身,说不定他就是特别喜欢你这种下贱坯呢!今日给你收拾收拾,还算有个人样,没想到你还因此得了一桩天赐好姻缘,还不快过来给你哥磕个头好好道谢?”
熊应晦捏紧了拳头,指甲扎进皮肉,钻心的疼痛。兄长们的话如一盆冰冷的水兜头浇下,让他陡然从幸福的幻觉中清醒。
原来王充来找他攀谈,是因为……是因为他长相不错,出身又微贱,才起了戏弄亵玩的心思么?因为他的母亲是妓女,便把他当作小倌象姑?觉得他平素受尽欺凌,说几句好听话便会感动,施舍一点温暖便能得手,所以才在人群中选中了他主动撩拨?
冷静下来后,他也意识到,王充待他并无逾矩之处,该憎恶的是他的兄长们。尽管如此,他仍然控制不住心底翻涌的愤怒与恨意。
也许,仅仅是那个人的存在本身,就像是对他的嘲讽。那人越是光明磊落,越衬出他的阴暗可鄙,不识好歹。那人越是洋洋洒洒如阳光普照,越让他觉得自己彼时几欲落泪的感动滑稽可笑。那人越是潇洒快意,越显出他的不幸与可悲。
他憎恨王充,恨那人给他一瞬幻象,让他误以为自己也是同他们一样的人。幻象褪去,他不过是台上的丑角。
他憎恨那人的温柔与善意。王二公子当然是在亲朋好友的关爱中长大的,也不吝惜将善心好意赠予旁人,包括他这个受尽白眼的野种。
可他恨极了,那种不掺恶意的怜悯,比嘲笑与讥讽更伤人。他习惯了兄长们的冷嘲热讽,几乎已经麻木,唯独那人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却时常出现在他的噩梦中。
起初是宾主尽欢,令人心醉的甜美氛围,然而,一旦当他感到哪怕一丝幸福,那些欢笑声便在刹那间变得狰狞扭曲,变成铺天盖地的嘲笑,嘲弄着他的痴心妄想,自不量力。
如今,哈哈,时移势易了。
他慢吞吞地读圣旨,摆足了架子,那人一身甲胄,跪在他跟前。
他愿意读得慢一点,好尽情享受这一刻的威风。
等他终于念完了,王充站起身,他从那人的脸上看到不加掩饰的忧虑,真是快意,仿佛浑身的筋络都兴奋得突突直跳。
他现在变成这样了——宋应晦审视地望着那张俊朗而疲惫的面孔,这些年混乱的时局没有放过昔日潇洒轻佻的王二公子,那人看上去心力交瘁,像是被乌云遮蔽而黯淡无光的太阳。
如今他可以放肆地打量那人了,他的目光上下游走,观察盔甲上的凹陷与污迹,冷冷地道,“王将军就穿这样的衣服来接旨么?”
王充愣了一下,低声道,“刚从城墙上下来,未及更衣,不周之处,请钦差恕罪。”
他还记得我么?宋应晦想,他一定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跪在那个最卑微下贱的野种跟前。
“宋大人,”王充低声下气地唤他,“此时不是和谈的时机。再给我几日——”
宋应晦冷笑着打断,“王将军,圣旨里说得很清楚,打仗的事,将军决定,议和的事,由我全权负责。将军如何用兵,我不会多嘴,我要何时谈,怎么谈,恐怕也不是将军能干涉的。”他微笑道,“同将军交个底,我身负皇命,不敢耽搁,唯恐有负圣人的信任。”
他做出要走的架势,王充急切地叫住他,“宋大人!”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够恭敬,那人又放软了身段,几乎是哀求的语气,“宋大人,我知道朝中不愿意再打仗,我也不愿意打仗。可现在去谈判,便是正中齐询下怀。他遣使要议和,是因为燕军已是强弩之末。现下燕军在城下进退两难,我们占据地利,粮草武备一应俱全,这是难得的良机。燕军撑不了多久了,他们在兖州消耗了最能打仗的精锐,我们便可借机转守为攻,一举歼灭边境燕军,攻克燕国南方防线。打赢了这一仗,接下来几年,甚至十几年,都不用再打仗了。请宋大人为了边境百姓,为了边军士卒——”
宋应晦喝道,“王将军!你是听不懂人话么?你当然要接着打,一直打下去,才显出王二将军的劳苦功高嘛!为了你的功劳簿,哪里顾得上边境百姓边军士卒的死活?像王将军这样的人,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现在倒关心起百姓士卒的死活,还以此要挟我,未免太可笑了!”
他看见王充煞白的脸色,从中获得一种残酷的快感,又道,“王将军,圣人有话带给你,不是圣旨,不必跪。”
在兖州这几个月,宋璟不是没有寄过信,像从前那封信笺一样,萦绕着幽淡花香。王充不敢拆开,怕一旦读了信,自己便会忍不住心软,做出对不起阿逍的事情。
从前他为了抢出宋璟写给他的信,毫不犹豫地徒手探入燃烧着的火堆里,如今,他却亲手将天子的信丢进火里,眼睁睁地看着它一点一点化作灰烬。
花香与绮梦,一道燃烧殆尽,灰飞烟灭。
可托钦差带的话,却由不得他捂住耳朵不听了。
宋应晦转述的语气很平淡,“圣人说,他很想你。”
即使他早已决心一刀两断,这句话仍旧在他心里激起难以抑制的战栗。他试图为自己辩解,只是作为朋友而彼此思念,这样可以么?不,何必自欺欺人,你真能只把他当作朋友么?
王充内心的战火很快被宋应晦的言语浇熄了。
“王将军,你莫非以为,没人晓得你的盘算么?”宋应晦话中满是讥诮,“圣人很想念你,他盼着你能回京城,可你偏偏要在边境拖拖拉拉,拥兵自重,阻止和议,究竟是想干什么呢?”
寒意顺着脊背,直穿心底。透过宋应晦冷漠的目光,王充仿佛望见了远在金陵的宋璟。天子的脸隐在阴影里,神色晦暗不明,他看不清那双漆黑的眼眸。
那句杀死了狄青,杀死了无数武将的话,在他耳畔幽幽地响起:“朝廷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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