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一刻。
金玉居里安静得诡异。
陆承骁今日起早就去菱华院和荣安堂伺候了。
春桃正为宋妤手上的烫伤涂药，因为烫得不算重，就没请大夫，只拿了些名贵膏药涂抹。
午后，宋妤要出门去刻月楼，府里突然来了宫里的旨意，要都去前厅接旨。
宋妤只得回屋又重新梳洗更衣。
前厅，几个宫中内官森然站立堂上。
堂下跪着国公府里的一众女眷，老太太并未在，为首跪着李夫人、陆承骁、宋妤。
内官的宣旨声缓缓响起。
“定国公五子陆承骁，恪尽职守，赤胆忠心，雄才大略，劳苦功高，特此封为镇远大将军。”
“其母李氏，端庄大方，知情达理，贤良淑德，特此封为良国夫人。”
“其妻宋氏，温淑娴静，鹣鲽情深，蕙质兰心，特此封为东阳郡夫人，钦哉。”
接了旨，谢了恩，众人就要起身。
陆承骁与宋妤一同跪在软蒲团上。
陆承骁率先起身，伸手想牵她起来。
宋妤抬头，顺着陆承骁，看到了他身后笑眯眯的内官。
片刻后，宋妤伸出手虚虚地搭在陆承骁的手上。
陆承骁牵到了人，手似藤蔓般包裹上来，紧紧地与她十指相扣，没有一丝要放开的意思。
宋妤皱了眉头，起身的档口，趁着内官未注意，小小挣扎了一下。
陆承骁察觉到她的抗拒，面上不动声色，手上却握得更紧。
二人正暗中较劲着。
内官突然道：“早听说将军和夫人恩爱非常，本官算是见识到了。”
陆承骁闻言，勉强笑了笑。
当着宫内侍官的面，宋妤也不好闹得难堪，歇了挣脱的心思，任由他握着。
李夫人又同内官寒暄了几句，要留人用饭。
内官坚持请辞，众人便一齐将内官送出前厅。
前厅的人都走动起来，场面各有不相干的，宋妤寻着机会费力抽开手。
如同轻灵的鸟儿飞出掌心。
陆承骁看着落空的手和宋妤头也不回的背影，心中一时酸涩堵闷，步伐抬不起来。
宋妤则理了理衣裙，未瞧身后的陆承骁一眼，持着端重神色，一道同李夫人将内官送出去。
夜里，府里各房要一起吃个饭，说是虽得圣上隆恩，但不铺张庆贺，只是一顿为着陆承骁回京的团圆饭。
得了这样的吩咐，府里的大厨房立时就忙起来，这可是除了年节外，难得的府里各房一同用饭。
这顿饭，宋妤用得并不舒心。
越是这种席面，场面话、长辈的劝话就越多。
陆承骁才回来，她作为他的妻子，无外是这府里上下的一个陪衬。
这陆氏一大家子，无论是其乐融融也好，算计得失也好，都与她不相干。
宋家没有什么杂乱的旁支亲戚，人口简单，虽不像大家族那样人丁兴旺，却处处是真情实意。
用过饭后，女眷们要去花厅休憩、聊会闲话。
众人要走去花厅时，宋妤就悄悄离了人群，出了前厅，只稍后遣了个丫鬟，推脱自己身体不适，先回屋休息。
从前厅回金玉居有一条经过园子的石子路。
宋妤在前头走着，察觉身后似有什么人跟着。
她回头，眼神穿过身后的丫鬟，直直望到远处的那个高大熟悉的身影。
宋妤一咬唇，脚步也快了起来。
刚进金玉居，上台阶没摔，进院子的台阶上，宋妤走太快，眼见就要往前摔。
春桃知道宋妤在怄气，一开始就和几个小丫鬟一路小跑，都没敢跟太近。
一直跟在宋妤身后的陆承骁，几个跨步过去，将人一把捞了回来。
而后是他低沉的嗓音从宋妤背后贴上来。
“走慢些，仔细摔着了。”
不知为何，他似有些低落，轻声道：“你若不愿看见我，我只在你身后远远地跟着，何需走这样快？”
宋妤充耳不闻，忍耐着语气道：“放手。”
二人紧贴着，陆承骁似乎都能嗅到她发间、脖颈的馨香。
这样温热又怀念的靠近，陆承骁揽着人的手不见松开，反而搂得更紧了。
他知道自己话上说的温柔近人，身体上却做不到。
这是他深爱的女子，他的妻子。
久别两年，他在遥远的边塞收不到一点她的消息。
此刻，他恨不得将她揉进骨血，从此再不能分离。
他知道她恼恨他，亦知道她要什么。
可现在的他，却没有一点办法将她哄好。
被陆承骁越搂越紧，宋妤恼了，扭身要将人推开。
可她如何也挣脱不了身为武将的他。
陆承骁顺着宋妤的挣扎，捉住了她的手，正对着将人抱了个满怀。
盈盈月光下。
郎才女貌，似在阶上拥吻。
二人唇齿之近，全靠陆承骁的低头探寻、压迫。
“小妤，还在生我的气么？”
从他昨日回京起，她的每一次抗拒和避让，就像有根粗绳一寸一寸地在将他那颗心勒得紧绷难受。
宋妤闻声抬眼，微颤着眼睫，用目光描摹着眼前人的瘦削的下颌，英气的眉眼和从前没有的眉尾伤疤。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质问？
委屈？
还是……
宋妤不说话，陆承骁看不懂她的眼神。
他只觉其中暗含的情绪叫他心慌，握着她的手也紧了几分。
那偏偏是宋妤烫伤的地方，她轻嘶了一声。
陆承骁顺着宋妤的眼神看去，忙松开道：“怎么了？捏疼你了？”
宋妤侧过身子，遮掩了一下，冷声道：“与将军无关。”
借着廊边点的灯，陆承骁看见她红了一片的手背很快被衣袖遮挡住。
随之而来的，是他意识到，她唤他‘将军’。
这一声生疏的‘将军’比宋妤此前种种的躲避都要伤人。
宋妤在陆承骁怔愣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进了东厢房。
这日是陆承骁回京的第三日。
陆含宜回了趟娘家，来见母亲和兄长。
陆含宜回了国公府，就进了金玉居，说是给宋妤带了些东西。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宋妤收下了东西，让陆含宜在院里挑几盆名贵的花回去。
陆含宜站在廊上笑，“嫂嫂回回见了我，总是要送这个，送那个的，可不要次次都把我当小孩子了。”
“你不是么？”
陆含宜无心道：“嫂嫂若是喜欢孩子，就快和哥哥生一个吧！”
这话音刚落，陆承骁就从正屋里踏了出来。
院里突然弥漫起诡异的安静。
打趣兄嫂的事，被兄长抓了个正着，陆含宜有些尴尬。
她轻咳了一声，想缓和氛围，提起别的话。
“哥，你怎么从这屋出来了，嫂嫂不是住……”
问着问着，陆含宜灵光一现，一时嘴快，“你和嫂嫂分房了吗？”
她和殷令宣婚后便一直分房，此刻她下意识就想到这上头了。
可她这兄长和嫂嫂从前多恩爱她是知道的，如今兄长回来该是久别重逢才对，怎么会分房？
陆承骁被陆含宜戳中伤口，碍着宋妤在，憋着口气，只道：“若见过了祖母、母亲，就早些回去。”
这俩兄妹，年龄相近，从小就是对打闹的冤家。
没等陆含宜呛声回去，宋妤先开了口，“在府里多住几日也无妨。”
陆含宜一顿，歇了火气，看向宋妤，笑道：“今日不住，等端午的时候再回家多住几日。”
这时，菱华院的女使来传话，说是李夫人找陆含宜。
宋妤没再留人，只吩咐院里的女使把陆含宜挑的花送去菱华院。
陆含宜走后，庭院里一下空落落。
陆承骁仍在正屋廊下，看着东厢房廊下的宋妤。
宋妤这次没躲避他的眼神，声音却有些冷，“你才回来，许多事还不清楚。含宜的婚事并不如她的愿，你是兄长该多宽慰她。”
宋妤就这么淡淡地丢下一句话，转身回了屋。
李夫人把陆含宜叫回菱华院，拉着说了半晌的话。
无外乎是叮嘱陆含宜，才刚成婚，需得把后院看牢了，别让殷令宣那个乡下母亲随便把什么人塞进来。
陆含宜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只得含糊应了去。
除了她和殷令宣，恐怕旁人都以为他们夫妻俩默默接受了指婚。
陆含宜又想起那夜洞房花烛，殷令宣说起分房的事，说起不喜盲婚哑嫁的事。
她从未见过这样不拘俗礼，却又斯文正派的人。
李夫人的话，也提醒了陆含宜。
殷令宣和她是分房睡，如今他敬她，与她以礼相待，二人做不成夫妻，倒也是可以为了殷陆两家的体面做个盟友。
除了做好府里的主母，其他属于妻子的义务，陆含宜是履行不了了。
她思量着，是不是该给殷令宣纳个妾。
毕竟是盟友，无论是哪个妾室生了孩子，她都会善待的。
夜里，陆含宜回了殷府，和殷令宣一道用过晚饭，趁着下人们都出去后，她提了这事。
殷令宣平日里端的都是儒雅温和的面孔，从不对人冷脸。
此刻，陆含宜的话音刚落，就觉殷令宣的面容好似冷硬了起来。
她生以为自己看错了，却见殷令宣嘴角已经微微扬起，浮现出一个标准亲和的笑容。
他道：“你我成婚不足一月，此时纳妾，恐外人有所言语。”
陆含宜一顿，觉得有理。
毕竟是圣上赐的婚，装也要装的恩爱，才好让旁人都知道他们对这桩婚事是满意的。
她略一思忖，“是我考虑不周了，那半年……”
见殷令宣眉头皱起，陆含宜话头一转，“那一年后我再为郎君张罗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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