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同裴四败兴而归,沈遇再来芸香楼已是肆日。
冬日暖阳,楼檐坠雪,畏寒的沈哥儿抱着青釉瓷的汤婆子,懒洋洋地倚在栏边晒太阳,闭目养神任凭楼下闹市喧哗。
兰许蹲角落,给小火炉加炭,替他温着凉酒,也搓了搓手烤暖。
“木云芝拒了咱们。”裴亭竹推门而入,她特地男装,由于生得五大三粗,竟巧了没人认出她女儿身。
可惜她没那个面子能请到木云芝,“我觉得她不合适,芸香楼是有个好切口,可主子却不是块砧板上的肉。怎么办?”
“卖艺不卖身,既商又不淫。”沈遇慢悠悠道:“急不得,云姐骨子里是高雅的人,咱们既是为探讨琴艺而来,等下去就是了,心诚则灵。”
恐隔墙有耳,为探讨琴艺是沈遇的说辞。
可裴亭竹失了耐性,走去低声质问道:“朝政有难,掠之于商,我懂你意思。可塞北的大商户那么多,咱们又何必非要选这么个人呢?”
“我选她,是上上策。”沈遇接过兰许递来的盏,他眼眸透过酒面映出复杂,“官商勾结不是什么稀罕事,仅凭一句行贿定不了她的罪,若不是你说她跟裴四有一腿,我也不至于这么费心力地去抓她的小辫子。”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仿佛他在醋他们似的。
裴亭竹问:“你话说明白些?”
“裴四想要什么?”沈遇却答。
“我怎么知道……呃,粮?”裴亭竹说:“这跟木云芝有什么关系?”
“云姐想要什么?”
“她是个商人,钱呗。”裴亭竹回答。
“裴四说木云芝为了他要替沙兵筹粮。”沈遇凝眉,“这话你信不信?”
“我还真信。”裴亭竹呵了声,“沈哥儿你不清楚,我们姐几个才知道,木云芝对裴四那可是一往情深,要她替裴四去死她都乐意。”
沈遇小小的惊讶了一下子:“本事啊,能让人姑娘这么掏心掏肺,没瞧出来四哥还有这样的能耐,他干什么了?”
“谁知道,我听萧三说的,像是救命之恩什么的。”裴亭竹从他脸上竟读到了挫败,心里咯噔一跳。
沈遇抿了口酒,目光涣散起来,兴致也怏怏的,说:“难办了,你不早告诉我,我还以为他们只是露水情缘,没想到还有这层恩德溯源在里头。”
别人救命之恩身心相许,沈遇救命之恩倒打一耙,不知裴四哥晓得了作何感想,总之合着沈遇一块算计人的三姐姐觉得没什么大事。
裴亭竹一下子怒了,手里还捏着马绳凌空指着他,恨铁不成钢道:“你,你个狗头军师,既然你都拿他们没法子,还让我白蹲了芸香楼好几日做什么?”
沈遇宽慰她:“没白费功夫,你说的裴四讨厌阉人,咱们又正好知道了,跟他相好勾搭的人正好是个太监呀。”
“可裴老四都不生木云芝的气啊!”被劈腿的人没事,可裴亭竹却急了。
“问题就出在这里,他的淡然是我们的惊喜。”沈遇眉眼一弯。
那浅浅的笑意里是十足的自信和思谋,裴亭竹的心这才又忐忑不安放了下来。
正巧,门响三声,老鸨的嗓音打外边飘进来:“二位客官,云姐儿来了——”
那嗓尾吊销,透着十足的浪荡。
沈遇未见其人,却闻其香,不多时便见着个身姿曼妙轻缎紫裙的女人,粉颊丹唇,面若桃花,是个实打实美人。
木云芝莲步而来,携琴戴着面纱款款落座,启嗓音色如涓涓软溪般淌入心窝,问:“二位公子,想听云芝谈首什么曲子?”
珠帘之后,看不清沈遇的脸貌,木云芝只听得他嗓音温和:“兰许,给木姑娘递件衣裳,今个这鬼老天还怪冷的。”
裴亭竹撩帘出去了,面色不善。
兰许抱着厚氅紧随其后,小孩生得实在俊俏可爱,怯生生又羞答答的动手也惹人怜爱。
还没见到这位公子,木云芝便已对他心生了好感,问:“公子的侍卫和小厮也懂琴吗?”
小厮是指兰许,那侍卫便只能是……她了。
裴亭竹环着的手一下子卸了,有些气恼,她望向沈遇,却听得他轻笑,细指撩开珠帘,那人便出现在了木云芝面前。
自比遍识美人的木云芝愣了愣。
“木姑娘弹得最妙的一首曲子。”沈遇忽视掉她眼底的诧异。他品着酒,脸颊已有些泛红,是有些微醺了的模样。
入塞前的他几乎滴酒不沾,可惜事态万千,这边又太冷,他迷上了这边入口微涩却后劲极大的麦酒,消愁又灼喉。
木云芝轻笑,没有言语,探出葱根,十指拨弄,一曲轻亮又明快的《行襄江》便涤清入耳来了。
——这首并不出自名家的民曲却广为流传,源自禾东,据说是一农民秋收后渡河时所作,体现了百姓们丰年收获累累的喜悦之情,颂的是滋润禾东大半土地的襄水,故而称《行襄江》。
曲毕,其中愉悦之意也弄人心弦。
沈遇的眸光也带了几分喜色,大有一副知音相见恨晚的意味,他点评道:“又稳又准,且节奏极好,毫无错音,木姑娘的水准称得上塞北第一琴手。”
“公子过谦了。”木云芝笼了笼身上的氅,却脸色一变,这件氅衣是裴渡的。
沈遇欣赏着她的惊变,没有开口。
木云芝将情绪掩得极好,立马又恢复如初,她慢声开口道:“弹琴的人少,听琴的人也少,懂琴的人更少,公子是哪一类人呢?”
“我略晓皮毛而已。”沈遇跟她玩起了哑谜,不肯透露深浅。
木云芝叹气,摸着氅衣,神色却流露出忧伤和遗憾,说:“云芝有位恩客,性子爽利,为人热肠,于我有天大的恩情,我能有今天离不得他的照抚。”
“恩客家世显赫,身份也贵重,云芝自知下贱,妄图守节以图恩客青眼,可他却还是根本连瞧都不瞧一眼。公子你敢信?孤影难眠,良宵共度,我与他同处一室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眼里竟有几分泪意。
沈遇一时语塞,他又怎会不知她口中的恩客就是裴四。
倒是裴亭竹干巴巴地笑了声,言语中竟有对辜负美人的愤懑和不满:“这位恩客可真是不识好歹。”
正所谓欲擒故纵,要的就是这种正人君子。
沈遇对裴渡的人品没有期待,也对他床塌上的破事不感兴趣,沈知县只从中摸出了线索和证据,他单刀直入问:“可即便如此,你还是要为他死心塌地,甚至不惜倾家荡产也要为他做事?”
要想知道木云芝勾搭的太监是谁并不容易。
大今司礼监管辖甚多,太监遍布朝野上下,河道监管司、都转运盐使、盐课提举司、市舶提举司,里面或多或少都有阉人的势力,除非迎面碰上了要不然还真难猜到。
木云芝装起了茫然,“这、公子这是在说什么呀?”
“裴家四公子不日便要跟云庭知县之女成亲了。”沈遇掏出一张请帖来,上面赫然写着裴渡和王婉川两人的大字。
“你为了这个负心汉,不惜委身于储司太监,就是想替他筹粮解难,却不料他受你所好,却转头跟旁人成了亲。”
木云芝面色不变。
竟是裴亭竹先愕然了,他哪里搞来了这莫须有的喜帖?裴老四跟王家妹都快一年没见了成个屁的亲!
不料木云芝波澜不惊,不恼也不闹,竟还一笑,说:“公子诈我。”
她起了身将氅衣脱了下来,并未表露出属于情妇的嫉妒,反而侃侃而来的言语都是冷静。
“你是前个日子四公子带来的人吧?”
沈遇挑眉:“是我,天下无敌的琴师。”
——心里默念了一万遍对不起江国手。
“你高看我了,小女子只是个商人,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即便我确实有意于裴四,但筹粮那等利国损己的事我不会做,我委身牟利的太监也不是储司的人。”
“四公子跟谁成亲都无所谓,反正不可能是我这个娼妓。”木云芝笑了一声,那感觉却像是自嘲,“我既不是他的枕边人,也不是他的知心人,公子搞这么一出离间是图什么呢?”
沈遇没有回答,也压根没这个打算,因为他已经问到了想要的答案。
………
“这,这就走了?”裴亭竹望着他,这爷们若无其事,给他家兰许喂了只烤鸭,一脸宠溺地擦着孩子嘴角的油。
裴三姐是没瞧明白,也没想明白,她拽了沈遇胳膊一把问:“咱们这几天折腾了个什么,我怎么觉得你不大聪明啊?”
“知道‘披霜枯叶长’下一句是什么吗?”
“什么?”裴亭竹瞪着他。
“是‘入雪败花残’。”沈遇和和气气,其实隐有怒气,“答不上来就说明你胸无点墨,如此较来谁才是更不聪明的人呢?”
她分明只玩笑话,沈哥儿还较真了,真是个小心眼的人。裴亭竹努了嘴,有些吃瘪的模样,道:“我是笨,你给说说?”
“我说了,选木云芝,是上上策。”
沈遇慢条斯理道:“其一,她是个妓,即便卖艺不卖身,但旁人看来还是下三路,捏挑软柿子、打选贱骨头。其二,芸香楼建址违了大今律法,开在离巡抚衙门附近百里以内,若没有人保这生意她做不下去。其三,她跟裴四有私交;若她真有心替沙兵筹粮倒也罢了,可惜这姐儿方才已经亲口承认了,她勾搭的太监不是储司的人,这样一个纯粹的商人反而更好办。”
“第三点怎么解?”裴亭竹问。
“裴四不会保她,反而会帮着咱办她!”沈遇几乎是断定,“接下来就是查,查清芸香楼的靠山究竟是谁?若是木云芝图钱,那就万事大吉,我自有法子拿她。若是她图义,为了裴四真舍得筹粮……”
“其实那也并不妨事,只是坐实了她跟裴四的私情,让裴家郎落得一个风流的名声——这样的好裴家不一定会要。”
即便并不了解木云芝,沈遇也不相信她会这么做,于财于义,对这位商人和妓女来说都没有太多好处。
妓子之财来之不义,不说拼杀战场的将卒们了,就连平头老百姓也一向是瞧不上的。
她即便有心,旁人也不一定接受。
沈遇一乐,问裴亭竹说:“哎,说真的,若木云芝真舍得割财赈灾,如此识大体又有财气的女子,你们裴家会不会接纳她入门?”
“不会。”裴亭竹可算听明白了,“青楼娼妓,任谁也摆不上台面,除非他裴渡脑子坏了。”
沈遇一叹,想起那晚裴渡的笑意,“可我怎么觉得,四哥不像是在意那些俗世的人,他一口一个贤内助唤得多实诚呀?”
“那我就捅到爹爹那里去,让他好看!”裴亭竹眼睛一眯,“我娘也最恨舞骚弄姿的娼妓,都是些男人裤衩下的贱胚。”
沈遇不作评价,他不嫖,也不否。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
夏府,沈遇叩响了虎头环。
只他一人,他有事要同夏先生商议,于是让裴亭竹带兰许先回去了。
不是老翁开门,竟是夏康亲自来迎,他穿戴齐整仿佛正要出门,一见着来人是沈遇脸色却拉了下来:“来得巧,正想去寻你。”
“先生……”沈遇开口,却先见着了夏康身后的熟人裴四,他把话塞回了肚子里。
裴四哥像是得了新欢,手里抱着他毛绒绒的宠儿,爱不释手。沈遇杵在原地,他有话要跟夏康单独发作,多了个裴渡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扭扭捏捏地做什么?”夏康盯着他,眼神却很冰冷,“官牒都收了,衙门那头你怎么还没去报到,摆官架子给谁看?”
人前竟不替他瞒着!沈遇兀地有点愤怒。
他回答的口气也冷冷的,少了恭敬:“学生虽没到衙门就岗,但已开始着手任职,近日了解塞北商贾大户,竟发现了好一出官商相护的怪象,心中有惑正想来请先生解答。”
不等夏康回答,沈遇夹枪带棒道:“塞北首富,竟不是米盐布田商,而是一位姓夏的游商,做的生意竟是薄利的冰。”
他品味着夏康脸色的凝固,不依不饶,“真不愧是您的儿子,单单是贩冰,竟能在塞北做到头把手,名下产业数不胜数,光田亩都是近百,更别提那些商铺了。”
裴渡摸着骨戾的手一顿,看向沈遇的目光带了丝惊疑。
“你说这些是想做什么?”夏康冷声道。
一双平静而又深邃的眼眸里,城府深深地嗤笑,映出沈遇这个门外汉的天真来。
一身白衣,他干净得如同天上飞雪。
“没什么。”沈遇说,“只是觉得巧合,夏先生儿子新娶的第三房姨太太,姓海,是海阁老的小女儿,真是喜结连理。”
绵里带刺,暗里藏刀!
夏康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至极。
裴渡看向他,那俯视的意味却变了,成了平视,又带着未知的仰望在里头。
这一刻的他仿佛才终于明白,沈遇那温软谦和的外表下,窝着的是怎样一团心思缜密的暗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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