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行背对众人站在稍远处，李胜程在陶行的肩膀周围扑来扑去，不时挤眉弄眼，他是个高明的话痨，有时候不出声，也能闹得人耳朵疼。
陶行目光直视江面，以冥思保存此刻稀薄的尊严，心底的焦躁不停由另一桩事增添。
比起姜莉术和那“抢劫犯”一齐走上江堤，更意外的是，在这伙人里居然见到了何期，这位曾经的挚友怎么会跟他们搅在一起，
两年前，陶行曾占据道德高地，直斥何母既是她自己人生的失败者，又是他人完满家庭的不定时炸弹。
他恼恨这世界该死的巧合，气愤挚友的隐瞒，断定这母子俩一同在死水的生活里，企图酝酿他人的灾难。
那时，他将何期唾骂得满脸涨红，如今高地坍塌了，他自己也跳下桥底，即将投身污流。
江水冲岸，陶行在心底慨叹，好一个堕落的世界……
高家堂兄弟与肖勰围成一个小圈低声讨论。
骷髅回头再看一眼陶行的背影，问肖勰：“老林没讲有新人啊，他是来等于磊的吧？”
“警察应该不会用学生卧底吧？哈哈哈哈哈……”胖子憋不住笑。
一个同龄人，在两个月以前，还倨傲地鄙视自己是靠见不得光的小伎俩营生，是在桥底聚居苟且的蝇蛆。
眼下却发现他正和你一同站在桥底。
这对于全马一行人简直是一场不战而胜的欢喜。作为校园外的瘟神，他们怎能不为又成功感染一个健康人而感到得意呢。
肖勰笑胖子：“想多了。估计家里也是做生意的，也有有烂账、死账要收，个人没得办法了，自然打听得到老林、老于，等两老大来了再看吧。”
胖子转头望远处桥墩，又说：“老全带的那个姓何的，看样子就是个乖崽，跟我们都没话聊，真的烦带这种新人。”
骷髅白眼翻上天：“姓全的任性惯了，到时候分头行动噻，我是不跟他搞一起了，他得脑膜炎！歪名堂多得很，一看到女的就发癫，呕心！”
肖勰不予置评，只回复胖子的话：“那姓何的，讲不准只是顺路跟老全来看看。不过，我估计老林要发火，这次就没通知全马，他自己硬要来不说，还带个生人，唉。”
胖子无话可接，捅捅堂哥的腰，揶揄道：“还讲别个发癫！你自己刚才看那个姓贺的美女，还不是眼睛放光！”
李胜程不知何时凑过来，搂着骷髅打趣：“贺美女凶得很！你去追姜美女吧，仔姜炒干豆角，下饭菜呀！”
肖勰目光转向另一头桥墩旁：“李大厨，你小心配错菜，吃了拉肚子哟。”
桥墩旁，全马临江听风，忽聋忽痴，一些隐潜的情绪浮上来。
有些夜晚睡不着、左右等不到天亮的时刻，他是希望这世界早点沉沦的。
所有人的生活都竹篮打水一场空才好，所有人都掉了脑袋，成无头苍蝇才好。
何期与他并排站在一处，正考虑是不是该告诉他，今晚见到了两个意外的人。
终于，何期拣了其中一个，说：“我认得那个女孩子。”
全马垂眼转头：“哪一个？”
何期狡黠试探：“你希望是哪一个？”
全马见他钓趣，故意玩味道：“姐弟俩那个？”
何期略显失望，摇头叹息：“可惜啊，不是，另一个，你带上来那个。”
全马转过身来，虽然脸上笑意不去，但心中升起的不快甚至盖过疑惑：“哪时认得的？”
这种被动的与人摆在一处、任姜莉术对比挑拣的巧合局面，让他感到俗不可耐。
明明主动选择她的，是他的梦境，选择权的让渡，将使这个玄妙的故事无聊至极。
何期对月回忆：“去年中考，我给人代考，在东湖和她同一考场，就坐她后桌。”
全马正要顺着问下去，忽地意识到姜莉术不可能认得何期。
否则上次在学校她不会把名字张冠李戴到自己头上，否则惯于一惊一乍的小跳蚤，刚才不会无动于衷。
不过，他一转念，笑道：“她也认识你。”
何期理解作疑问句，摇头表示：“刚才看来……不像。”
全马笑意更浓，一手重重搭上何期的肩膀：“她叫我‘何期’。”
何期猛抬头，一脸不可置信，但立即努力压制不悦，低声诘问：“你在外面冒充——”
他纠正，尽量礼貌用词，“用我的名字？”
全马撇头望对岸，悠然道：“没有。你还记得她是谁？或者，你猜，她是谁？”
何期脱口而出：“姜莉术。”他不高兴全马回避解释名字的误会。
全马回头，稍微吃惊：“记性不错！去年考场的人，能记到现在。”
他低头在黑暗里踢走一颗石头，笑笑身旁生气的少年，自行解谜道：“我的第一个受害人。”
何期张大嘴：“什么？”
他还记得一个月前，全马那“鬼”和“跳蚤”的形容，可刚才？
不等他详问，身后几声吆喝打断他们，大家等的人终于姗姗来迟。全马留下何期，朝伙伴们走去。
林琳、于磊虽说是团伙的头儿，可这二位一副传统鞋老板的装扮，斜挎皮布相间的方廓形商务包走来，肩平膝正，比在场任何一个少年，都更接近城市中的良民姿态。
接手陶行的果真是于磊，传闻里他手段劲狠，真人却一派温润，“Ｍ”形额发、鹅蛋脸，下垂的大眼睛里不透露一丁点凶狠的颜色，两片厚嘴唇也看上去好说话、易妥协的样子。
林琳方脸高鼻，穿军绿色单夹克，拉链闭合到顶，啤酒肚略显紧绷地鼓出，脚蹬崭新绞边牛皮乐福鞋，当秋最畅销的男款之一。
他远远走来就朝桥墩这头招呼：“小全也来啦？”
林琳跟前围拢半圈少年，他顶着啤酒肚，边从包里掏票据，边一眼又一眼地瞥望桥墩旁何期的背影，冷声问：“那谁？”
全马：“我朋友。”
少年们大吸一口绿夹克散发出的烧烤气味，都认为全马有进一步解释，但他只是站定。
肖勰认为这家伙此时双手插兜的站姿和**裸紧盯票据的眼光，比他的简答更不妥。
老林终于掏全了票据，抬眼瞟一眼全马，一把将票据递给肖勰：“你和小胖跟于哥，明早六点出发。”
话毕，他又朝李胜程派下巴：“小李，你就跟我去清货。”
全马盯着肖勰对折票据，只听得身边骷髅脸上接连挨了两巴掌。
老林扇得不重，但良民气质在巴掌声后飞褪了，一种与他三十多岁年龄不相符的青年街溜子声气，从那啤酒肚里泄露出来：
“我讲冇讲过行动听指挥？”掮得高绍文歪了个趔趄擦过全马的肩膀，他上前抬起新鞋在骷髅干瘪的裤管上蹭鞋底。
“两根腿杆子拢共冇得几两肉，出去动不动就找不到人？”黑裤上没留下脏迹，不知是桥底光弱还是他鞋底洁净。
老林收声忍过一阵腹痛，没了耐性，手指戳骷髅胸前的排骨：“找老板、找钱，不是找你嘞！不听话趁早给老子滚！”
话到这里，他踱至全马跟前，全马高他一截头颈，他抬眼瞧一下，手背在少年胸膛撇一掌，不重不轻。
全马下巴倔强，一副不点头、更要上翘的趋势，肖勰以为不妙，然而，老林走开，训话结束。
另一边，于磊给新人飞快展示不同颜色的大小票据，可是陶行的注意力始终不能集中在这初次讨债任务的指示上。
他的余光瞟见被那堆人孤立在外的何期，正“散步”至距他两丈的桥墩下，打算明目张胆地偷听。
于磊对此毫无在意，继续语调含混、卡痰般地讲档口、仓库、货运部的安排事由。
无论如何，陶行是逃避在这种窘境下相认的，好在何期止步于探听。
他满腹心事看着眼前的票据被收进商务包的黑洞洞里，然后，行尸一样跟在于磊身后，走向那堆人。
一场像是骚扰的寒暄传进何期的耳朵，那是李胜程的笑声，不知此刻陶行是否感到钝刀杀头般的折磨。
不多时，他听见背后人群散去，全马无声来到近前：“走吧。”
二人朝人群相反的出口走去，何期返头望见陶行的背影落在人群边缘，内心一阵感伤。
何期回正问全马：“怎么，没你的事？”
全马点头，眼光黯淡：“里头又有我家的账。”
何期拍他后背：“看开点吧，被他们吃一头，总比要不回来好。”
这话听多了尤其烦，全马不说话，只顾踏上石阶。
二人登上桥头，桥灯将桥面普照得一览无余，宽阔清洁而秩序井然，同一时空，桥上桥下却分明如两个世界。
全马直言：“我看你还认识那个小白脸。”
何期反驳道：“和你比，陶行够黑了。你是不爽他牵了你的意中人，才也去拉那女孩的手吧？”
全马摇头：“报复而已。”
何期不明所以：“报复？”
全马漫不经心道：“东湖抢劫那次，他也在，尽晓得跟我演‘英雄救——’”
他一时顿住，对于差点提及姜莉术，感到莫名心慌，于是不再说下去。
何期领悟：“所以，你报复他见义勇为？”
全马岔开话题：“你们认识吧？他都只管死盯你，一副怕你揭发的怂样子。”
何期虽佩服他观察力敏锐，却感到自己头上也挨了识人不清的鄙视，苦笑说：“揭发什么？”
全马哂笑：“虚伪。”
何期摆头，好似在笑他幼稚：“你呀。我跟他从小学就认识了，做了十年朋友，我没什么可揭发他的。”
全马停下，又在树影下的那截断石柱上坐下，好像上半夜姜莉术在这里手指轻掠过他额角的触感还在……
恍神后，他勾下巴让何期继续说。
何期倚树而站，说：“一路同校、同班、同宿舍，一起上补习班，一起去星邑市参加物理竞赛，像兄弟一样。小学还在梅园二结义，高中决定老死不相往来。”
全马一脸严肃：“高中什么事？”
何期短暂沉默后，平声道：“他认为我妈等的人，是他爸。”
“真的？”全马感到荒唐。
“不清楚。”何期语气淡漠，好像说的是别人的家事。
全马很少干笑，但也止不住胸口一阵恶心涌上来，不免庆幸中年人藕断丝连的爱怨，不曾侵扰自己的家庭。
然而，当何母清苦的面容在脑海隐现时，直觉竟矫正全马：陶行的猜测是谬误。
可这偏袒是无据的，他忍不住讽刺陶行：“假兄弟欢欢喜喜十几年，要做真兄弟了，倒是翻脸得快。”
“别乱说，我们没血缘关系。”何期及时澄清，再又学他不屑的口气：“换作是你，我恐怕就不只是被辱骂，说不定身上多几道砍疤了。”
“我这么野蛮？哼！我猜……他不只辱骂你吧？被假兄弟骂娘，你都不以牙还牙，真是孝子。”全马对他这般维护已逝的友谊颇为不满。
何期显现出一种发自宽容心的忍让与释然，沉思片刻，继而答非所问：“你把姜莉术的电话给我。”
有意岔开的话题不防又被拽回来，树影幽暗，全马的眼瞳不可为人察觉地瞪大。
关于姜莉术，即便面对何期，现在也不是说明的时机，更何况自己无法组织逻辑，来解释这种反转、激变的联系。于是故作调侃：
“你中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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