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来访者走近。
肖、李站在门口,对失去至亲的何期,酝酿着要表示基本的关怀,也想在一场争执发生前,获知前因。
然而,何期无视新朋友们的关切眼神,他犹如一团愤怒的风暴,冲进屋子。
陶行和姜莉术,则如同他的两条尾巴,也追进屋。
“拿出来!”何期的嘴里冒出了粗糙的声音,只不过疾行几公里的时间,怒火就嘶哑了他的声带。
全马淡然望他。
何期料中他会装蒜,耐着性子给他最后的机会:
“拿出来,我妈的遗书。”
全马面不改色,难以为人察觉地,向何期身后的男女瞥一眼。
陶行像何期的打手,站在他身后。
肖勰和李胜程为了挟制陶行,分别站在他的两侧。
姜莉术被这堵人墙遮挡,高家兄弟也钻进来看戏,少女被挤退至墙边,只能在空隙里望全马的身影。
肖、李、高家兄弟四个人面面相觑。
胖子嘀咕:“不是见义勇为吗?怎么有遗书?”
全马低头沉默,眼睛依然凝视地面上的那张脸,不顾这样的顽劣,会激起何期怎样的爆发。
姜莉术看见何期紧握的拳头,看见他四周集聚的风暴,把全马抵抗的幽火,吹燃得灼烧整间屋子。
少女慌张得掉眼泪。
她刚从外公的离世中,获得的独立自强的精神,被一个陌生女人突然的死讯,所牵出的悬疑及制造的混乱,一举压制了。
她极尽联想,也不能为全马私藏朋友母亲的遗书,编造出一个合适的理由。
陶行预备替何期上前动手时,听见身后的啜泣声,他招呼姜莉术:“你先出去。”
少女不动。
肖勰是个会看气氛的,他拉她胳膊要带出去回避。
但一个嘶哑的陌生嗓音,大声制止:“姜莉术就站在这里看。”
何期喊完,便冲上去执行,刚才被全马无视的,自己的命令。
一向温文尔雅的隽秀少年,此时像那最猥琐的抢劫犯,将全马周身进行狂乱的搜索。
他卯足了劲翻找,全马岿然不动。
“盗贼”由此传达的无望,逐渐让何期心凉——他不可能搜得出想要的东西。
全马的衣服被翻乱,脸上虽然憔悴,却令人心颤地显现出,一副精神不被撼动的锋利神色。
而何期,由于生疏于这样野蛮的举止,他浑身上下都被自己的动作,弄得相当狼狈,凌乱的头发,也让他和西郊鞋厂里的流浪汉无异。
何期不甘放弃,他狠狠拂开床沿的全马,在枕头和被子里扒找,又掀开床单。
全马离开他,在桌边的木凳上坐下,一手撑下巴看何期,好像他糟踏的是别人的床铺。
何期一把抬起床垫,举过头顶。
对母亲新秘密的无解,所产生的愤怒,赋予这副单薄的骨骼,爆发的肌肉!
可惜效力发挥只持续一瞬,何期被床垫压得踉跄。
陶行及时出手支撑,让他放手搜查床架及床底。
姜莉术捂嘴哭泣,感染力却惊人。
经由耳朵,使其他观众也病变为和她一样的“哑巴”,只有眼珠在活动,在呆望正常人被逼疯、疯狂搏疯狂的混乱场景。
何期折腾一番,依然两手空空,他停下来大喘气。
陶行丢开床垫,它跌落并扑出一股腐木味的强气流,掀动坐在一旁的全马的额前发丝,他站起来。
霎时,丧母之子冲上前揪住全马的衣襟,使出前所未有的力气,将他逼退。
众人退让并劝阻,但何期使了蛮劲,一举将全马压倒在对面的墙根。
全马没有对抗,他头抵靠墙,肋骨被压在何期的膝盖下。除了陶行,其他人都围上来劝架。
何期大吼:“走开!”他像喊破了喉咙,众人止步噤声。
他愤怒地朝全马嘶哑大吼: “说!你怎么会拿到遗书!”
他颈上、额上青筋暴起:“你凭什么偷走我的遗书!”
全马似乎也习得姜莉术的“聋哑之术”,他面色平静青白,一言不发。
他抬眼对视那质问的红眼,却不聚焦,像穿透何期的头颅,望那背后空气里的鬼魂。
姜莉术要挤出人群上前,却又被肖勰拉住,她甩不开他的胳膊,急得直掉泪。
“没有就没有,你说话呀!”李胜程对全马着急喊话。
何期不容许全马矢口否认,从外套里翻出母亲的手机,摔在他胸口,强悍道:
“我妈九点下班,九点十五分跳下河救人,她随身携带的手机、饭盒、钥匙,本该遗留在河边现场,但是,它们竟然鬼使神差地,出现在十几公里以外的,我家的餐桌上?”
肖勰抓住漏洞,正要提出何母早上出门遗忘这些物品的可能性。
何期不等旁人开口,又拿起拿手机,边翻边哂笑道:
“我妈手机上,一段路人偶然拍到你我的视频,也恰巧在同一天被删除了?”
他把视频定格画面,得意而仇恨地展示给全马。
全马看着屏幕上自己的脸,不心虚,更不为所动。
李胜程探头瞧见,向何期小心翼翼提示道:“会不会是你妈妈自己删的?”
何期喝彩道:“好!”
他狞笑着,从外衣里掏出一沓空白信纸,狠狠摔在全马的下颏和锁骨上。
何期带着一种迟到的恍悟说:“我妈做事那样工整的人,裁了十几年门票,”
他举起那张,写有何母最后嘱咐的游乐园门票,它裁口齐整。
“还会裁出这样的毛边?”他又举起那沓信纸,手指拨弄那残留而翘起的齿边。
接着,何期的手指,在纸尾一处敲得当当响,说:“还有两个字——‘妈妈’。”
在屋子里其他人看来,他像是脑筋狂乱地,在一张空白的信纸上,指了两个透明的字……
全马眉间失笑,暗自佩服何母的笔力。
然而,即便面对坚实的怀疑,只要他不承认,何母的遗书,就只能永远是何期幻想出来的遗憾……
可是他被问烦了,提议道:“为什么不找警察,去你家收集证据,把我列为‘抢劫杀人犯’。”
何母见义勇为的荣誉,成了全马的一道护身符。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何期看见全马的眼睛里,武装出一种无畏的自信。
他百思不得其解,依照母亲的性情,她如何会把自裁,透露给外人知晓。
任他想破头也想不通,除了自己曾经的委托,他们会因为什么事件而联系上。
可如果没有母亲的祈使,全马为何会胆大到,擅作主张偷走好友亡母的遗书?
母亲跳下河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倘若是全马偶遇了母亲,又怎会答应取走她的遗书,而不阻止她自裁?
即便全马在母亲落水后,巧合捡到遗物,又为什么会私藏遗书,而不是通知他?
何期陷入了母亲留下的谜题无解的绝望……
他唯一能揣测的是,全马对遗书下落,死不松口的原因。
恐怕是那遗书里,母亲陈述了儿子难以承受的不堪内容——关于母亲与旧恋人的真实往事。
全马在阅读后,决心隐瞒他。
可是何期一旦设定这种假想,母亲的秘密居然被毫无血缘、毫无瓜葛的外人死守,他这个做儿子的,却被排除在外……
何期的内心,绝无可能被这样的体贴安慰,反而感到被侵犯**的强烈羞耻!
面对全马不动声色的青白冷脸,何期愤懑地把他耳畔的墙皮,拳击得刷刷直落,冲这冷脸大吼:“拿出来!——”
何期满脸涨红,青筋暴起,门口哪怕飘来一颗蒲公英,都能把他扎破喷出血来。
“拿出来!”他把拳头击打得渗血,和霉斑一同浸渍在残缺的墙皮上。
这是众人从未见过的何期,嘴能张如此大,牙齿能露出如此多,眼角像被烙铁熨过一样红肿。
狰狞的面目和震耳的吼声,都让他像一头失控的野兽,丧失了以往所有的体面。
此时的全马,头胸被折靠在渍了霉斑和血迹的墙根,领口被揪得要勒断脖子,头发乱七八糟,沾了一大片零零碎碎的墙灰。
只有他的眼睛在发笑,在发光。
平日里恣意妄为的狂人,正被曾经最温和的隐士,按在地上威逼。
观众不禁生出不真实的恍惚感来,但他们不论基于伦理,还是道义,都很难不站在何期这边。
而唯一内心摇摆的,只有那个低泣的少女。
何期做不了合格的刑讯者,只能全身心地以怒吼,乞求对方发慈悲,吐出肚子里的真实。
全马像被人割了舌头,一字不露。
何期眼眶欲裂,咬牙切齿,极愤恨道:“你没有资格……”
终于全马哼笑一声,自己作为这对母子的受托人,可是太有资格了。
全马认真观察何期布满血丝的眼珠,是和他母亲一样的浅棕色瞳仁。
可悲的是,母子俩的祈求,却是相反的,全马只能为一个人履约。
何期倏地想起了,被忽略太久的姜莉术。
于是,他像拖一具傀儡般,将她拽倒在全马面前,命令道:“你来!”
姜莉术半跪在全马身旁,她泪光闪烁的眼眸,虽然满是不解,却也清晰地透露出心疼,与坚定的站边。
全马慢眨一下眼睛回应她。
门边排成一列的四人,包括陶行,表情都像见了鬼似的……姜莉术是怎样迷惑了一个狂人?
何期把姜莉术的一只手,强行重重按在全马的胸膛上。
她要收回,何期压住不许,怒眼只对全马再命令道:“拿出来!”
霉潮的黑匣子里,谁也没能领会这举动,连陶行看见何期这古怪的仪式,也匪夷所思。
全马猜想何期大概是,要他警惕良心难安,提醒回想起他曾经的作恶,能被当事人姜莉术原谅与救赎,告诉他过错还有出路……
但全马看着姜莉术的泪眼,很是可怜她。
于是,全马紧握人质的纤细的手臂,他的力气很大,后背几乎贴地,也能把她搀起来。
随后,他自己也推开刑讯者,站起来。
他已经没有耐性,再与委托人的儿子纠缠,更无可能交代出,何母那“因反悔而销毁”的委托。
全马径直走出这间站满了人的霉屋子。
他相当平静地朝前走,只给所有人留下一个沾满灰尘的、乱糟糟的背影。
何期、陶行注视这背影,直到他远去不见。
陶行回头望姜莉术,疑问包含在视线里,但她避开了。再看何期,只见一条曲折的泪水,在他灰扑扑的脸上流下,轨迹在嘴角消失了……
肖、李及高家兄弟,四人也齐刷刷回头看姜莉术。
少女拂开新流下的眼泪,一言不发穿过他们,眼看也要离开。
但陶行抢在她面前,“砰”的一声把门关上,甚至不顾这昏暗的屋子里,只有姜莉术一个女孩的尴尬事实,自己也挡在门前。
姜莉术懵然抬头,陶行那对吊梢眼,此时威严得像门神一般。
肖勰、李胜程望少女木然的模样,倒像是又看见了那时郊野的游魂,和全马一样……
一小时后,黑匣子里的戏剧没有谢幕,主角、配角和观众,各自离场。
走在西郊,归往亿来鞋厂的路上,何期才逐渐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好像自己发疯这件事,和母亲的遗书一样,不曾存在……
陶行走在何期身侧,自陶父与何母的联系厘清之后,他对何期抱有极大的愧疚。
他还未来得及与何期,共同帮助何母解开心结,何母就意外离世了。
陶行在得知何母留有遗书后,他更怀疑是否是自己的贸然打探,加重了何母对往事的深究。
以致于她内心极端地发展出,一种以自戕来了结无望未来的念头,进而意外撞见另一个女人的轻生,终究是走进她自己预设的结局……
至于姜莉术,陶行不免在心里沉重叹息:
那堕落深渊的引诱,从不允许任何人免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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