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春抬眼看向元长溪。元长溪神色怅惘地盯着那碧梅簪,满是茧子的手摩挲着簪身:“当真是久违了。”
江流春取下碧梅簪,双手捧给元长溪:“元掌珍可识得此物?”
元长溪接了,轻抚着钗头梅花,问道:“她是你什么人?”
江流春听此言语,心知是梅含英故人,便坦然相告:“正是亡母。”
元长溪长叹了口气:“当年有人找我为她打造了这簪子作定情之物,如今却是物在人亡了。”
她将碧梅簪插回江流春发间,道:“看在故人面上,我便为你破一次例。只一条,不可告诉人去。”
江流春没想到竟有此机缘,忙不迭道谢。竹苓用小托盘把玉佩呈与元长溪。元长溪检视一番,道:“不是什么难事,把东西留下,三日后再来。”
她二人辞别元长溪后便要离开。元长溪忽然叫住她二人:“背阴生暗鬼,往来小心些。”
江流春走出那寺院,方觉废宫阴寒。此刻已入夜,废宫中无灯火,显得越发慑人。时有女子哭泣声遥遥传来,江流春轻声问道:“竹苓,这里……真的闹鬼吗?”
竹苓道:“冷宫离此不远,贬至冷宫的嫔妃非疯即傻,哭叫不休,难免被夜风把声音送来。你若害怕,靠我近些。”
江流春感叹:“元掌珍当真不是凡人,这样的地方也能住得安之若素。”
竹苓瞥了她一眼:“冷宫外的人,只怕比冷宫里头的疯得还厉害呢,只是藏得好罢了。若能让我选,我也去住废宫。无人算计打扰,自得清净。”
二人一路说话壮胆,一同回了拾翠殿歇下。江流春总觉得有人尾随,频频回头却不见人,只得加快脚步。所幸无事。
天才蒙蒙亮,慈安殿的门便被急匆匆地叩响。
娄姑姑立在殿门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阶下之人,冷笑道:“你如今出息得很,请安都不看看时辰!”
何嬷嬷赔笑道:“娄姐姐,并非奴婢冒失,只是事出突然,不得不速来禀告太后。”
娄姑姑不为所动:“纵有天大的事,也不及主子凤体安康要紧。按规矩办吧,去廊子下跪候。”
何嬷嬷不服气地申辩:“娄姐姐,我又不是那些低贱的小丫头子,好歹给我留些体面!我是德音公主的乳嬷嬷,我家男人可在江城给太后……”
娄姑姑变了脸色,一挥手,便有两个健壮嬷嬷上前来,一个把何嬷嬷按住,另一个抡圆了胳膊就是四个响亮的耳光。
何嬷嬷被打得嘴角肿胀,声音含混:“娄四娘!”
娄姑姑徐徐走下阶来,立在何嬷嬷身前,压低声音:“你既知道你男人辛奎为太后娘娘做了什么,便该把嘴闭紧。你若学不会,日后自有人教你。”
何嬷嬷眼中满是惊恐,连连点头,再不敢多言。殿内忽然,传来宫女的声音:“娄姑姑,太后起身了。”
娄姑姑忙转身进殿服侍,留何嬷嬷鼻青脸肿跪在阶前,瑟瑟发抖,不敢起身。过了两炷香的时辰,才有小宫女出来道:“何嬷嬷,太后传召。”
何嬷嬷忙连滚带爬进殿请安,上来先磕了三个响头。顾太后半眯着眼,任娄姑姑为她用篦子疏通头皮经络,过了半晌才道:“听娄姑姑说,你有要紧事回哀家?”
何嬷嬷理清了口齿,道:“奴婢昨日瞧见那小贱婢跟着沈竹苓去了自渡寺。”
太后听得“自渡寺”,睁开了眼,看向娄姑姑:“元长溪?”
娄姑姑点头回禀:“太后好记性,是元掌珍奉诏所居之处。”
顾太后眼中掠过一丝嫌恶:“讨嫌人偏爱找讨嫌人。如此小事,也要来扰哀家,越老越不会办事了。”
何嬷嬷连忙解释:“奴婢自从得了太后密旨,便一直派人盯着那丫头。昨日她和沈竹苓傍晚出门,行踪鬼祟,一路避着人去了自渡寺,与元掌珍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似是在说一块玉。待她俩从元掌珍屋里出去,元掌珍熄了灯,奴婢的人便进去探查。没想到,竟发现了这个。”
何嬷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拓印的纸。娄姑姑接了过来一瞧,是一个玉佩的图样,因行事匆忙,拓得有些潦草,却也可辨认出雕花中间是一个“吴”字。
娄姑姑心中一沉,背后升起一股凉意。还未等她想好如何与顾太后分说,何嬷嬷已然抢着道:“太后,奴婢瞧着那拓回的玉佩纹样好生眼熟。当年奴婢的男人从江城查抄的……”她说了一半自觉失言,忙改口道:“从江城带回孝敬您的珠宝里,便有枚玉佩刻着类似的纹样。”
何嬷嬷膝行几步,凑近顾太后,急于表功:“当年吴家可是江城望族,只怕吴家还有人在宫里。依奴婢看,这死丫头……保不齐与吴家有牵连,是回来寻仇的!”
顾太后的脸色霎时难看起来,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子叮咣作响:“混说什么!吴家满门已然死绝了!”
娄姑姑轻轻按住顾太后的手,使了个眼色:“太后仔细手疼。照宋太医令的嘱咐,太后一起身便该服舒郁平肝汤的。不如先去把药进了,再缓缓地听何嬷嬷禀告。况且,何嬷嬷一早便候在殿外,很是辛苦,也不好让她饿着肚子回话。”
顾太后似有所觉,强压下怒气,再不出一语。娄姑姑不疾不徐地扶太后回了寝殿,又吩咐宫娥备药赐饭,令何嬷嬷去耳房自用。何嬷嬷听此话很是受用,便喜孜孜地去了。
顾太后进了寝殿,立刻变了脸色,拍案骂道:“混账!辛奎当年是怎么办事的!还有那人,不是自称有通天的本事……”
娄姑姑惊出一身冷汗,忙出言打断:“太后慎言!”
顾太后急躁地道:“阿娄,去查!吴家的事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娄姑姑一边应着,一边安抚:“不过一枚玉佩,未必能翻起多大的风浪。保不齐是逃走的家奴偷出变卖,阴差阳错落入外人手中。太后且安心,奴婢立刻着人去查。”
顾太后咬牙道:“好死不死的偏落在那丫头手里,当真是贱人养的贱种,一刻也不教人安生!自她出现在宫里,哀家便没有半刻顺心!给哀家查她是怎么进宫来的,平白无故地来做什么!”
娄姑姑心知又触及了太后心结,并不多言,利索应了,唤了人来低声吩咐一番,又顺手往熏炉里丢了一枚平心静气的香药。太后心绪逐渐平复,就着娄姑姑的手饮下药汤,舒了一口长气。
娄姑姑余光忽然瞥见有宫人在殿外探头探脑,便把药碗交给一旁的宫人,自己出去说话。
顾太后见此,才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不多时便要唤人。娄姑姑进来回禀道:“太后,何嬷嬷方才突发心疾,未救过来。奴婢已命人去披香殿传信。”
顾太后看向娄姑姑,神色愕然:“阿娄,是你……?”
娄姑姑言辞一片坦然:“太后过于伤心,忘了何嬷嬷素有痼疾,本就不宜大喜大悲。方才听闻其夫在外身染重疾,一时悲急攻心枉送了性命。的确是奴婢的不是,本该缓缓告诉她的。”
顾太后听得“身染重疾”四个字,又是一愣,忍不住对娄姑姑道:“你的手也太快了些。”
娄姑姑屏退左右,对顾太后道:“何嬷嬷好事,人也糊涂,本就不是得力的人。不过看在她男人份上,才留她在披香殿做耳朵眼睛,也好过些清闲日子。如今她既要把当年吴家之事拿出来说嘴,便不能怨慈安殿容不下她。当年之事兹事体大,既已做下,便没有后悔的余地,只能把它捂严实,以绝后患。”
说到此处,娄姑姑眼中划过一丝厉色:“更何况,辛奎得了您长兄乐平伯提拔之后,这些年没少打着顾家的名头为非作歹,杀了也不可惜。”
顾太后迟疑道:“何嬷嬷倒也罢了,老货讨人厌得很。可那辛奎素来恭敬,每逢年节皆有孝心……”
娄姑姑言辞掷地有声:“孝心又如何?他们夫妇一个在宫里口无遮拦,一个在宫外欺男霸女,若不清理,早晚招致祸事!当务之急,是查清那丫头与吴家有何牵扯,再做计较。这一两个无用之人,舍便舍了吧。”
顾太后虽差了几分头脑,却也分得轻重,无奈点头,疲惫地靠回软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数起佛珠来,越数越心乱如麻。
娄姑姑转身正要离去,身后顾太后声音惶然,如失去了主心骨:“阿娄,我此刻怕得很。”
娄姑姑坐回顾太后榻边,轻轻环抱她:“别怕,阿娄会一直挡在你前面。”
顾太后靠在娄姑姑肩头,颤声泣道:“不能让皇帝知道……他若知道吴廷实之事有我的手笔……必要恨我的……他本就恨我逼走了梅含英……”
娄姑姑轻拍着太后的脊背,侧首瞧见她发间几缕枯败银丝。四十余年前的往事忽然转到眼前来。
当年顾春芹入宫后,被封了最低等的采女。先帝三千佳丽遍看不及,哪里顾得上一个不名一文的商贾之女。因而自她入宫便无缘面君。而宫人娄四娘,则因无钱打点,被分去服侍几无出头之日的顾春芹。顾春芹无欲,娄四娘无求,日子倒也清净。
一个冬夜,她二人趁夜静无人,去冷僻的梅园散步。那时正是爱玩笑的年纪,二人说笑打闹毫无顾忌,竟未发现黑魆魆的林子里有人祈福。顾春芹一个不小心,便把那人撞了一个跟头,自己也随之与那人摔成一团。
那人摔得钗环叮咚乱响,连声尖叫。顾春芹定睛一看,竟然是近日正当宠的美人,摔得钗横鬓乱,花容失色,一双杏眼怒火熊熊,瞪着自己道:“没长眼的贱婢!”
顾春芹赶忙赔礼。美人狼狈起身,气得跳脚。她本得了信,打扮得花团锦簇,在此等着与先帝“偶遇”,没想到人没等着,等来了冒失的顾春芹。
美人瞧着那脏污的百蝶穿花曳地裙,气急败坏地叫人把顾春芹二人按在雪地上,不由分说便要乱棍打死。美人素来受宠,且父兄得力,伏侍之人纵有识得顾采女的,也不敢出言相劝。
棍棒落下那一刻,顾春芹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了束缚,扑到娄四娘身上,将她护在怀里,大喊道:“是我冲撞了你,与她无关!她身子不好,你们不许打她!”
那一日,顾春芹被打去了半条命。苟延残喘之际,先帝路过此地,对顾春芹的义气颇为赞赏,又见她一张俏丽方脸倔强带泪,兀自梗着脖子不服输,比后宫那些面如荷瓣声如莺啭的美娇娘多了几分别样风情,一时为之所动,封她做了美人。位分虽不足道,却高低也是个主子了。
而那美人,依仗父兄家世,并未因滥用私刑打杀嫔妃而受罚,一路晋位至贤妃,而且在往后的十几年里,对顾春芹明里暗里多有讥刺打压。当然,她也并未平安活到当贤太妃的年纪。今上受封太子后,宫内起了瘟疫,染疫妃嫔唯她病殁。
当年那美人姓裴,是吴廷实之妻裴氏夫人的嫡亲姑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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