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仲秋。
凌晨，天色尚且暗着，都城的石板街道覆盖着一层露水，但已经有出摊的商贩从上面走过，留下明显的车辙印。
一个大娘坐好蒸笼，又看了看柴火正旺，这才揉揉眼，打了个困倦的呵欠。
再次睁眼，她吓了一跳，只见对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姑娘，隔着隐隐绰绰的雾气，她只能看见姑娘穿着的狐皮大氅泛着银光。
这，这里刚刚还没人呢，怎么一眨眼会出现一个姑娘？
“来两笼包子，我送你一卦。”姑娘的声音很轻。
大娘为难地看着她，“客官稍等，包子还没熟......”
一簇火苗从姑娘的指尖冒出来，轻轻一甩，直接落在蒸笼上，很快包子的香气四溢。
大娘的瞌睡立刻没了，毕恭毕敬地递过去蒸笼，“原来您是修士，这些都给您，不够的话还有。”
大氅动了一下，一只鸟飞出来，一连吞了三个包子，两只爪子还悄没声地扒拉剩余的包子。
眼看着鸟还想去叼包子，一只瓷白的手揪住了鸟的尾巴，重新将鸟扔回大氅里。
“方便歇个脚么？我刚来，还未找到去处。”顿了顿，她说，“也许久不曾出来走动，分不清方向了。”
自从上次闭关调息，已经过去三年，姜眠昙看向头顶的天空，一片惨白。
她向来靠着星子指路，此刻旭日快要升起，恍白的日光遮住星星。
大娘热情地收拾出来一张桌椅，在晨雾中好奇打量姜眠昙，“姑娘您请坐，我这里有些粗茶，您要不要润润喉咙？”
姜眠昙点头，随即摆出来一套精致的白玉茶具。
大娘热络地倒茶，“我是严州人士，来中州是因为听说心魔鉴开启，会有很多修士聚集到中州乘坐仙舟，修士们出手大方，我才来的。”
姜眠昙听着，素白指尖点着桌子，她的鸟从大氅钻出来，落在肩头梳理鹅黄色的羽毛。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汹涌的声音和着尘土扑面而来。
“现在这世道，挖个萝卜都可能被灾厄缠上，只有赶到心魔鉴的档口出门，才算有点底气。”大娘说，又匆匆去招呼刚来的客人。
客人接话，“可惜心魔鉴十年才开一次，一次只有三个月，唉......”
“这就是您知道的少了，所谓心魔鉴，是仙界用来检测驻守凡间的修士有无入魔的，哪里是寻常场面？”
“不过能来一趟也值了，万一能捞到一些符咒还有残破的法器，足够一辈子吃用不尽了。”
大娘笑，“当今的太子也是个贤德之人，不但开放路引，甚至还下令让驿传的马匹接应百姓，真是省了不少功夫啊。”
她带着几分神气，炫耀道：“想当初太子失踪时，在严州落脚，就在我家那条巷尾，殿下种的那块田从来不旱，许是沾染了真龙气运哩，每次我家小娃生病，我都会捻点田里的土，喝了立马就好了。”
姜眠昙吃罢朝食，起身对着大娘说：“明日午时，皇城门外第三棵树下等着，你会捡到一条织金绣龙纹腰带。”
大娘原本满心欢喜，以为得到了神人指点，听完后却是气愤了，“那可是皇帝的腰带，怎么可能会流到宫外？”
就算捡到了，她敢拿吗?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然而定睛再看，哪里有方才姑娘的身影？
皇城。
东宫内殿里，安神香的味道缭绕，层层叠叠的明黄色纱帐里，时不时传来痛苦的闷哼。
姬九叙眉头紧皱，额头汗湿，长期的梦魇让他眼底一片青黑。
纱帐外的安魂阵法大亮，姬九叙忽然坐起来，修长的手指紧紧攥着被褥。
三年了，每晚他都会陷入同一个梦境。
梦里他拉着一个人跑在悬崖边，衣衫褴褛，他一边跑，还要回头看着有无追兵。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他的手什么也没抓住，身后也没有追兵。
可他还是凭着直觉挥剑，动作带着说不出的玄妙，然而，噗嗤——
他低头，心口已然插着一把剑，他的手在发抖，却将剑推得更深。
应该是梦啊。
可是好痛。
可他不肯放手，像是在拽着剑另一端的什么东西。
血一直流。
“杀了我......放她走......”
“殿下，万剑宗的道长在殿外候着。”宫人进来。
姬九叙起身，任由宫人替他服外裳，颀长的身形挺拔如松。
绸缎般的墨发挽起，束上白玉莲纹发冠，尽管只是穿着简单的靛青色常服，但太子的威仪依然让人不敢直视。
谁能想到这位贤名在外、一举一动皆是君子风范的太子自小离奇失踪十载？
三年前在严州找回来时，他还在地里施肥，戴着斗笠，裤脚高高挽起。
“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我有师父。”从民间接回来的太子对老皇帝说，清凌凌的眸子沉静如潭。
老皇帝虽说儿子很多，但一听姬九叙居然拜了仙人为师，当即改立太子。
而姬九叙也不负众望，功课勤勉，治政颇有见解，短短三年已经很得民心。
近来老皇帝身体越来越差，便让姬九叙监国，竟无一处错漏。
姬九叙穿着常服，在案几后面坐下，随手翻开一册书简，很快一位白衣修士进来。
修士进殿并不拜，而是直接检查阵法，他的举止算不上细致有礼，将内殿的抽屉都翻了一遍。
姬九叙旁若无人地看竹简，时而提笔勾画，像是一个没脾气的木人。
等修士检查完，姬九叙放下笔，“张道长，宫里的邪祟可有线索？”
张明远摇头，他年岁不大，但颇为老成，“还在查，殿下i体内的真气又增加了，我从未见过如殿下一般，明明是凡俗之身，却能学会修士的运转真气之法。”
这也是皇城容易招来邪祟的原因。
姬九叙在邪祟眼中太过美味，哪怕中州是万剑宗的瞭望台管辖之地，也有邪祟要来闯一闯。
当然敢来的邪祟都是实力不俗，这次作祟的妖是一只花妖，藏在宫中害了好几条人命。
姬九叙知道，这是与昨晚的梦魇有关，不甚在意道：“兴许是师父留的考验，不必大惊小怪。”
张明远有些头疼，“不可儿戏，普通的梦魇怎么会害人离魂？”
人有三盏命火，命火快要灭掉时，才会魂魄离体，可见姬九叙的梦魇很有可能危及性命。
这三年来，张明远一直在姬九叙身边，调查他口中神秘的师父。
此人很有可能教了姬九叙一套失传的功法。
但毫无线索，姬九叙是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也想不起功法是什么。
张明远腰间的传讯牌忽然亮了。
他看了后脸色大变，“不好，有埋伏！”
话音刚落，内殿外面传来沙沙的声音，宫墙上飞速爬满了碧绿藤蔓。
藤蔓看似柔弱攀附，可哗啦一声，整座宫墙猝然崩塌。
张明远捏着剑诀，劈砍藤蔓，腾出一只手护着姬九叙，“殿下，快躲进密室！”
姬九叙按着护身的玉佩，转动手边的砚台，书架朝两边分开，露出一人宽的暗道。
正要下去，他心头闪过莫名的直觉，避开了贴身宫人前来搀扶的手。
殿内的藤蔓越来越多，像是无数鞭子，将内殿的摆设抽的七零八碎，木屑纷飞。
白衣修士在殿内施展剑术，刮起罡风阵阵，殿内已经没了落脚的地。
宫人疑惑道：“殿下，您快些躲起来，邪祟进不去结界，您就安全了。”
姬九叙凝视着熟悉的宫人，几乎抑制不住心头的厌恶，就在宫人再次伸手时，他抽i出腰间软剑。
软剑在宫人的手臂划了一道口子，却不见鲜血，破口处反而伸出几根纤细的嫩芽。
宫人纵身一扑，带着来不及躲闪的姬九叙跌进密室。
密室的门重重关上，常年不灭的烛火照亮这一方小小空间。
这里有着万剑宗布下的结界，外界的人和妖都进不来，本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可此刻成了最危险的地方。
姬九叙被‘宫人’压着，动弹不得，鼻端满是宫人身上混着血腥味的草木气息。
他用力攥着护身玉佩，也是唯一一个从严州带回的东西。
窒息的感觉涌来，他反而心神越发安定。
姬九叙一字一顿道：“花妖，你......杀不死我。”
‘宫人’开口，声音却是尖细的女子声音，“哦？那些臭修士都在外面处理我的儿孙，根本进不来，你一个凡人，就算先天筑基也拎不动剑，你拿什么赢我？”
姬九叙艰难呼吸着，竭力仰着脖子避开花妖的嗅闻，“因为你不能让我死，如果我死了，你也得不到我的真元，去救你想救的人。”
花妖一顿，忽然腹部一阵剧痛，像是有人将一团火生生塞进她的腹部。
“这不可能......”花妖不可置信，凡人不可能伤到她。
姬九叙手心攥着玉佩和软剑的剑尖，用力朝着花妖的腹部扎去，他不知道这招有没有用。
但他知道，如果连师父留给他的辟邪玉佩都制服不了花妖，他就真的死定了。
“你应该早就知道怎么进来内殿了，只是不知道怎么才能顺利带我出宫，”姬九叙声音沉着，“否则你应该在走漏风声之前就对我下手，而不是屡屡害人命，反而被修士追撵。”
姬九叙察觉到花妖的力气松了，立刻翻身反制，只是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花妖的藤蔓扎穿大腿。
他像是习惯疼痛，眼神镇定地将玉佩朝着花妖腹部推去。
花妖发出愤怒的嘶吼，“愚蠢的凡人！”
‘宫人’的面孔越发狰狞，“我不一定会死，但你一定会先下地狱！”
伤重的花妖瞳孔深处亮起碧绿的光彩，数不清的藤蔓从背后伸出，纤弱的枝条微微摆动，带着凛然杀机朝着姬九叙袭来。
姬九叙匆忙避开，护身玉佩只能留在花妖体内，他避无可避，很快脸颊多了几道血痕。
花妖像是故意戏弄他，只时不时伸出一根藤条吸取精血，恢复自身气力，并不下死手。
姬九叙只剩下软剑，好在软剑是万剑宗的法器，有些辟邪效果，他挥剑格挡藤条。
“咦。”花妖诧异发现姬九叙像是懂点剑术，虽说只是勉强招架，也护住了周身要害。
她一指，身侧的三根藤条同时袭向姬九叙的心口，后腰，膝盖。
姬九叙气息紊乱，眼前一阵阵发黑，失血让他晕眩，可体内游走的真气让他不至于力竭。
脑海深处有一个模糊的影子，端坐在梅枝上，他看不清样子，可有些模糊的字句断断续续传来。
“抱元守一.......”
“那不是剑，是你的心神所至.......”
藤蔓疯狂舞动，姬九叙只能不停挥剑，当三根致命的藤条袭来时，他卸下软剑的力道，软剑缠住一根藤条。
随即姬九叙借力旋身跃起，避开其余的藤条，竟然朝着花妖冲去。
花妖收回几根藤蔓挡在身前，依然游刃有余，她啧了一声，外面的修士越来越多，还有一股让她不安的气息。
“我可没时间陪你过招，太子殿下，乖乖回去做花肥吧。”
姬九叙被藤蔓缠住，藤蔓不停涌来，将他缠成茧子，他嘴角渗出鲜血，睫毛被汗水浸透，看上去没了还手的力气。
花妖带着他离开暗室，腾空而起，朝着皇城外飞速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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