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天素来是晴朗温和的,但不期而遇的一场雨夹雪,也让这冬天变得湿冷起来。
郁良夜原本想着这雨夹雪不过三两日便能离去,可偏偏年景反常,整个江南笼罩在灰蒙蒙的天空之下,将近半月,都未见离去的迹象。
“这样下去,怕是要冻死人哪……”
城里有经验的老人时不时地哀叹,言语间是数不尽的担忧。
街上外出的人越来越少,郁良夜这两日闲话听得多,心下也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仰头望望阴沉沉的天,又四下看看空荡荡的街,索性收起摊子,急匆匆地往家赶。
也不知道这鬼天气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要是再这样下去,怕是林端的病也好不了……
不行!不能这样想!
郁良夜晃头把不好的想法从脑子里驱逐出去,加快脚步回到洒金巷。
郁家和林家不过一墙之隔,郁良夜小心地将馄饨担子往家门口一放,来不及进家,就抬手去敲林家的门,压低声音呼唤:“林端?林端你在家吗?”
她怕自己声音小,里屋的人听不见,又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顺着墙头扔进去。
隔着门,郁良夜都能听见石块砸在窗棂上的响动,可林家依旧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莫不是林端不在家?
可是这样冷的天,他又能去哪里?
郁良夜失落又担忧,心不在焉地挑起馄饨担子走进家门。
而在她进门的一瞬间,一墙之隔的林家,黑漆漆的卧室里,卧床不起的林端蓦地睁开眼,眼神里是与他病弱身体极为不符的痛苦狠戾。
万箭穿心的痛苦,不及亲眼目睹自己的妻子委身贼人。
林端回想自己方才在安和楼设暖宴想和自己妻子见最后一面的场景,不由心头一痛。
他只是想和她好好告别,却只见她被人众星捧月簇拥着经过,眼角眉梢皆是对他的淡漠疏远。
难道他们之前的夫妻情深,都只是他自己的一厢情愿吗?
林端呼吸急促,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林端?林端你在吗?”
十五岁的女孩特有的清脆嗓音自窗外传来,林端心神一晃压下咳意,转头望向声音传来处。
因为这一望,林端也终于发现异常。
他现在所处的地方,好像并不是他设宴却被杀的安和楼——这是他曾生活数年的家。
林端的意识一时恍惚起来。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外面的雪光透过门开的缝隙映衬入房,昏暗的屋内终于稍稍明亮起来。
姣好的面容伴随清甜的声音一并向林端袭来:“林端,原来你在家呀!”
屋外樟树的枝桠上,毛绒绒的橘红色小鸟被人推门的动静一惊便扑腾着翅膀飞走,片刻就消失于天际,林端盯着人影越走越近,也不自觉屏住呼吸。
林端感觉自己恍在梦中,直到一只温热的手触及额头,那种恍惚之感才慢慢变得真切起来。
“良夜?”
“你刚才怎么不理我?是不是在睡觉?早知道我就不该收摊回来看你!”
郁良夜摸着林端额头的温度并无异常后才放下心来,嗔怪一句,转身去点灯。
此刻已是黄昏将入夜时分,林家日子清苦,灯烛也不舍得用好的,纵然点灯,也只能照亮室内方寸之地,郁良夜小心翼翼地端着烛台走到床边,准备扶林端坐起来喝药。
“怎么湿答答的?”
手下是黏湿的触感,摸起来极为不舒服,郁良夜好奇地将手伸到烛火下,而后大惊失色。
“林端,你怎么会吐血!”
郁良夜被手中殷红惊得一时无措,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之际,外面适时传来一道声音:“阿姐?阿姐你在吗?”
郁良竹下学回家,刚进家门就看见馄饨担子放在厨房门口,他找遍家中都未找到自家姐姐的身影,略一思忖,便来到林家,果不其然看见阿姐的身影被朦胧烛光映照在窗纱上。
他加快脚步:“阿姐,怎么还不回家……”
郁良竹裹挟着一身寒气走进房间,他以为郁良夜只是同平时一样来照顾生病的林端,因此不由像往常一样张口催促。
但很快,他就察觉出异常:“阿姐,怎么回事?”
郁良竹的到来将郁良夜从惊慌中唤回神,她含泪望向郁良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快!快去请大夫!”
郁良竹顶着凛冽的寒风跑出巷子。
林端已经陷入昏迷,郁良夜守在一旁,用帕子仔细地擦拭着他唇边的血迹,越擦越难过,不由又眼眶一热,落下泪来。
林端于她而言,不仅仅是一个邻家哥哥那样简单的身份。
五年前父母相继因病离世,家中叔婶觊觎父母留下的房产,强行逼迫她和阿弟搬离洒金巷,还想着要将她送入屠户家做童养媳,将阿弟从书院退学,断绝他的读书路。
彼时她和阿弟举步维艰。
是刚考取秀才的林端,借秀才资格求见知县,将郁家一应事务禀明,才有她和阿弟这五年的安稳生活。
林端对他们承诺道:“良夜,哥哥会一直照顾你们的。”
当时的她懵懵懂懂,不知道这话的分量几何。
但林端知道。
君子一诺,重逾千金。
五年的时光,林端确如他所言将他们当成自己的亲弟妹一般来照顾,哪怕林家这两年的日子也愈发困难,他也依然事无巨细,尽心尽力。
这样一个君子日日在身边,她怎么会不动心?
她早就想过要和他一直在一起的。
若不是入冬以来林端的风寒一直未好,她或许已经……
“阿姐!”
郁良夜的思绪被外面传来的少年声音打断。
郁良竹急急跑进来,气喘吁吁:“大……大夫来……”
郁良夜明白他的意思,急忙起身:“快请大夫进来!”
……
子夜,万籁俱寂,唯有房中烛火跃动,时不时发出轻微哔剥声响。
林端就是被这轻微声响惊动醒来的,他眉头微皱,缓缓睁开双眼。
嘴里仍残存有苦味儿,应该是有人喂过他汤药,林端想着自己在昏迷之前见到的人,眼中显露出痛苦的神色。
上天既对他残忍,让他的妻子取走他的性命,又何故予他生机,让他重来一世?
林端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上一世两人相处的韶华良辰,一遍又一遍,喉间几欲再呕出血来。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那样对他!
“咳咳咳!”
情绪的激动让林端忍不住连声咳嗽起来,郁良夜正守在厨房温粥,听得咳嗽声响,又见粥已温得差不多,急忙将粥倒进碗中,捧着回到房间。
“林端,要不要喝一点儿粥?你今天真是吓死我了,突然吐血,还好大夫说没有什么大事,多补补就好……”
烛影朦胧、粥香袅袅、女子叮咛,都让人觉得无比温馨,这亦是林端从前最喜欢的场景。
可他毕竟不是圣人,做不到割肉喂鹰,舍身饲虎。
林端闭上双眼,再看向郁良夜时已下决断,眼中是一片冷淡:“你……出去,以后别再来找我。”
郁良夜正欲喂粥的手一顿,小心翼翼地看着林端:“你说什么?”
他素来对她的态度都是温和宽容的,这样一发脾气,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生气,而是担心。
林端索性心一横,别过头绝情道:“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是负心汉一般,我和你本就无甚关系,照顾你多年我早已疲惫,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们便只做陌路人罢。”
他的语气平静,话语内容对郁良夜而言却无异于惊雷。
手腕一松,咣啷啷——
便见土瓷碗从郁良夜手中跌落,粥汤淋淋漓漓地洒了她一身。
郁良夜愣愣地看着脏污的裙摆,又很快回神,脑中唯一的想法是庆幸粥还好没洒在林端的床上。
瓷碗在地上骨碌碌地转圈,碰到郁良夜的脚才慢慢停下来。
郁良夜不自觉挪动两步,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是知道自己的心意又不愿接受吗?
眼前的情状让人下意识想要逃避,郁良夜来不及多想,慌慌忙忙地蹲下,用帕子将地下洒落的脏污拾掇干净,不敢再看林端一眼:“我……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就走……”
林端转回头,只看到郁良夜急急跑走的身影。
……
长夜无尽。
郁良夜几乎是坐在窗边生生捱过这一夜的。
天**晓时分,她才强打起精神,准备起朝食和出摊的东西来。
郁家姐弟都是自律的性子,不过一会儿工夫,郁良竹也起床梳洗。
他和往日一样来到厨间用饭,却敏锐地觉察到自家姐姐和平常似有不同。
“阿姐?”
郁良竹盯着郁良夜,像是想从她脸上看出答案来一样:“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有吗?”郁良夜不想在阿弟面前显露脆弱,故作生气地瞪他,斥道:“我不过是昨夜睡得晚而已,你小孩子家家,管那么多做什么!”
“我哪有……”郁良竹低下声音,倒也放下心来,乖乖地开始吃饭。
“阿姐,你一会儿还去林大哥家吗?”
今日郁良竹仍要去书院读书,郁良夜照旧送他出门,只是刚想叮嘱他带上油纸伞,就听见郁良竹的问话,不由一怔。
“怎么突然这样问?”
郁良竹也变得支支吾吾起来:“林大哥是很好……只是他在我们书院读书……他书又读得好……哎呀……”
他的样子不像是知道昨晚的事,倒像是因为其他的事情在为难。
郁良夜也被他勾起好奇心,耐心地等着他把话说完。
“算了!”郁良竹望着阿姐清凌凌的眼眸,一跺脚,“你想照顾就照顾吧,只是别太晚回家,你还未出阁呢,被别人知道不好。”
郁良夜被他大人一样的叮嘱逗笑,含笑目送他离开,待看不见郁良竹的身影时,才收敛笑意,神色失落地转身回到家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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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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