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岱宗的后事已经告一段落,江宁月搬回了江家老宅,这栋房子见证了太多生离死别。
来不及悲伤,上海军管会发来请帖,邀请她参加工商界座谈会。常锦绣却忧心忡忡:“这……我听说**打土豪分田地,万一把你扣下,可怎么办呀?”
江宁月思忖片刻做了决定:“应该是不会,岱宗也是**……这样,明天我自己去座谈会,你在我家等着,若是我没回去,你就带着贵叔他们离开上海。”
“那你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岱宗尸骨未寒,他们肯定不会这样绝情。”
常锦绣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保全其中一边,便同意了。
次日下午,江宁月独自开车来到了中国银行大楼下,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汽车,大部分也都是她熟悉的车牌子。看样子今天这场座谈会的阵仗真是不小,怕是全上海的“大佬们”都来了。
嚯,可不是吗?她一进去就看到不少熟人,如今他们都晓得了何岱宗的身份,纷纷迎上去打探这场座谈会的内容。
“抱歉,我也不是很清楚。”她遗憾地摇着头。
“诶呦,江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要和我们卖关子了,好不啦?”
“可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先生是**,可我不是……而且他们的纪律很严格,就算他还在,肯定也是不晓得会议内容的。”
他们悻悻离去:“算了算了,我们自求多福吧!”
会议开始,新市长就登上了讲台,他的打扮和露宿街头的解放军战士没有区别,身上是斑驳的布军装,脚下是线袜和布鞋,干净质朴。他笑眯眯的,眼睛都弯成了一条缝,用带着浓厚四川口音的普通话,与在座的各位亲切地打了招呼:“上海工商界的朋友们。”诙谐幽默,又和蔼可亲。
江宁月想到了丈夫,如果他还活着,能同自己一起参加这场座谈会,能亲眼见见现在的上海,该有多好。
座谈会结束,大家都谈笑风生地走出中银大楼,纷纷安排起了复工事宜。
而江宁月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福利院。经过美军一事,福利院已是元气大伤,老师们走的走、散的散,加上她离开太久,已经无法保证正常运营了。不过,就在刚刚的座谈会上,政府表示会接手福利院,孩子们依旧可以在这里享受教育,而她依旧是名誉院长。
她去进行交接工作的时候,小孩们围在她腿边,异口同声地问:“何老师去哪里了?我们好想他。”
江宁月摸了摸她们的头,透过窗户,望向天空:“何老师出差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呀?我还想看他展示魔法呢。”
“嗯……”她抿着唇,思忖片刻,“我也不知道,可能等你们长大了,他就回来了吧。”
“江老师,那我们什么时候长大呀?何老师怎么知道我们长大了呀?”
“他有魔法,无论在哪里,都能知道你们是不是已经长大了。”
接着,小姑娘们又七嘴八舌地发表自己的见地:“长大会变高!我们多吃一些,长高了,何老师就回来了!”“长大是会写字!”“不对不对,我看姐姐们毕业了就是长大了!”
江宁月看着这群生机盎然的孩子,在角落里暗自垂泪。
报纸上登出了江宁月被诬陷一事的调查结果,百姓愕然,纷纷支持起江宁实业公司,再加上新政府的帮助,公司很快复了工,她也迅速投入到工作中。
上海是资本家云集的大本营,避免不了的,是一次次经济战。江宁月不懂什么政治,但她知道,她要继承何岱宗的遗志,护送这个新生政权,越走越远。因此,江宁实业公司旗下的子公司,只接受人民币交易。
可是这场经济战并不好打,江宁月干脆住在公司,实时监督公司各项政策的推进情况。
贵叔和常锦绣担心,可谁也劝不了。就这样过了四个月,支撑不住的江宁月昏倒在办公室里,经查,她竟患上了严重的营养不良。可即使是躺进了医院,她还是全心全意地工作,气得医生差点甩手不干。
常锦绣没办法,只能不顾江宁月的“禁令”,给北平的阿川发去电报。党内十分关心江家姐弟,火速批准了阿川的请假申请,他得以连夜赶回上海。
“阿川?你怎么回来了?遇到事情了吗?”江宁月从财务报表中抬起头。
他看到姐姐眼下的乌青,瘦削下去的脸颊,又看了看她手里的夹子,不仅怒从中来,把东西抢过来,狠狠掷在地上,咬牙切齿道:“江宁月,你真是疯了,你要做什么?啊?你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姐夫牺牲的消息你要瞒着我?大家都在关心你、关照你,你能不能振作一点?难道你要作践死自己吗?”说着,他不受控制地泪流满面。
江宁月看着满地的白纸出了神,一眨眼,泪珠就砸在床上,似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回答阿川的问题:“我也不想,可我没有办法,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何岱宗的脸,他就平静地看着我,可他不理我,我说什么他都不回应,我想摸也摸不到,手指一下就穿过去了,你能明白吗,阿川?我……我只能逃避,只能睁着眼睛等天明,只能把这些纸翻来覆去地看,我才不会想起他。”夜以继日的思念和崩溃终于有了宣泄口,她干脆一股脑都说了:“他死在宋公园,闸北的宋公园!那是闸北啊!十七年前,外公在那里抵抗日本侵略者,十七年后,他们居然在那里杀了何岱宗!他们这样做,怎么对得起何家满门忠烈?他答应过我,会等我回来的,到时候他就听我的,我们生个小孩,可是他还没告诉我,如果是双胞胎,该叫什么名字呢。他为什么骗我啊?!”
阿川听她字字泣血的哭诉也是心如刀绞,只能用力把她抱在怀里。“姐,姐夫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你一定要好好的,替他看看这个新世界,好不好?”
“好……好……”她大哭着点头。
经此一事,江宁月的情况终于有所好转,过了几天吃饱睡足的生活后,将公司的事情全权交给常锦绣,出了院,和阿川一起去了北平,她要去看阿川在开国大典上驾驶飞机,要把北平现在的样子,说给何岱宗听。
常锦绣和贵叔当然乐意看到她的改变,每人都举双手支持江宁月去北平,他们甚至给她布置了“作业”,让她回来的时候,带些特产回来。
等他们到了北平,阿川的上级也笑眯眯地递上一封电报:金琬到了青岛,他已经派人去接了,最迟后天就能和他团聚了。
果然,翌日傍晚,金琬就回来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可真顽强,竟然和母亲一起跨越山海回到了父亲身边。这一路上,她实在是太累了,如今终于能放下心,竟直接昏睡过去。
江宁月看阿川细心地为她扇着风,也默默回到了自己房间,展纸提笔,写下:岱宗,见信如晤……
后来她又去拜访了沈崎姐妹,她到时,只有沈峻和一个男人在家。
“这位是莎莎的父亲,方敬。”
江宁月愣了一下,他们两个还能生出莎莎这个混血儿吗?可是听她的介绍,这其中定有什么端倪,她既没主动说,便是不想让人知晓,就很快调整了表情,伸出了手:“方先生,你好。”
沈峻把她往屋里让,一边让一边说:“我姐今天本来请了假,要一起迎接你的,没想到有一个十分紧急的产妇,把她叫去做手术了,她让我给你道歉。”
她笑道:“沈医生干的是救死扶伤的事,是积德,你快别打趣我了。”
“那你今日多留一阵子,等她回来,若是太晚了,我送你回去。”
“好,那我就多多叨扰了。”
莎莎从学校回来,听到江阿姨来的消息,掸了掸衣服上的土,快步跑进屋里,可真的见了面,却有些羞怯,半个身子躲在沈峻身后。她已经13岁了,亭亭玉立的,比江宁月走时已经高了一个头。
“你这孩子,早上不是还问东问西的吗?怎么这会儿倒蔫儿了?”沈峻用肩膀碰了碰莎莎,又同江宁月说笑起来,“她听说你要来,今天特意穿了身新衣服,还跟我讲,‘我有很多话要同江阿姨说呢’,结果现在成哑炮了。”
江宁月笑起来:“我们也三年没见了,她有些陌生是正常的,再熟悉一下就好了。不过既然穿了新衣服,就让我看看。”
莎莎红着脸,迈着小碎步蹭了出来,微微张开双臂:“江阿姨……”她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穿了一条嫩绿色的布拉吉,白色的娃娃领上掐了一圈蕾丝边,上面缝了两颗黑扣子,脚上一双白色蕾丝边的小腿袜,搭配一双白色的皮鞋,散发出无尽的青春与活力。
江宁月赞不绝口:“真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啊。”
“瞧你这话说的,你也不老啊。”
“跟莎莎一比,我可不就是老了吗?”
“你要是老了,那我和姐姐岂不是都要入土为安了?”沈峻直爽地笑起来。
“江阿姨,何叔叔呢?”
听到这个问题,江宁月的笑僵在脸上:“他……他没来。”
“真遗憾,我还想见见他呢。”
她依旧温和地笑着:“你为什么要见他呀?”说这话时,还将莎莎搭在肩头的一缕头发,拨到身后去。
莎莎两眼放光:“妈妈说何叔叔可好了,说我爸爸连他的头发丝都比不上,告诉我以后要找何叔叔那样的男朋友。”
江宁月嘴角挂着笑,目光变得复杂,她不知道该作何回答,只能保持缄默。莎莎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无措地看向沈峻。
“那个……莎莎,你去爸爸那屋写作业吧。”她赶忙支开女儿。
“抱歉,我刚刚只是没想好怎么答复你。”江宁月忽然开了口,“何叔叔确实是很好的人,不过我相信,未来你会遇到比他更好的人。”
一条腿已经迈过门槛的莎莎转过身来站好,点点头:“谢谢江阿姨,那我先去做功课了。”
“去吧。”
沈峻本来也想问何岱宗的事情,可见她的表情,没敢多问,换了话题。
“其实莎莎不是我的孩子,是方敬和一个俄国人生的。她刚满月,生母就回了国,我就抚养她了。此事说来话长,细说的话,怕是要出一本书了。”
“那你可得细说,我记录下来,说不定编成小说还能大卖呢。”
“好好好,那江大作家届时可别忘了让我当你的第一个读者。”
“没问题,不过前提是,你得先讲给我听,容我汇总一番。”江宁月摇头晃脑的,活像一个私塾先生。
两个人谈笑风生,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等来了沈崎。
她远远地就听见了两人的笑声,敲了两下就开门进去了。见到江宁月后熟稔地打招呼:“我临时有事,现在才回来,对不住啊。”
“好了好了,莫要这样说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的工作性质,你们姐妹两人这样客气,明显是把我当外人了呀。”
“怎么会呢?你可是我们的小妹呀。”说着话,她的目光扫视一圈,“何先生呢?怎么没见他?他居然放心你一个人到北平来吗?”
沈峻心中警铃大作,自己刚刚聊得太过开心,完全忘记让方敬提前去和姐姐打招呼了,只能屏着呼吸望向她。沈崎见妹妹的神情,直觉告诉她不对,可话已然出口,收回是不可能了,也只得观察她的神色。
江宁月回眸看了看窗外,又转回来,指了指紫水晶一般透亮的夜空:“他啊,说不定在那里看着我呢。”
“这……”沈家姐妹面面相觑。
“他牺牲了,死在上海解放前几天。”
沈崎连连道歉:“对不起小月,我不知道,哎呀,真对不住啊,你别难过,节哀。”
“我已经好多了,所以才想来替他看看北平现在的样子。之前我们就是在这里结婚的,没想到也不过六年,我还以为是上个世纪的事情呢。”她陷入那段如梦似幻的回忆中,可很快抽离,“算了,不说了,都过去了……”
沈峻越过桌子,握住她的手:“小月,你在北平多待一阵子,我陪你好好逛一逛,散散心。”
“好。不说我了,大姐,你怎么样?和那位赵医生如何了?”
“分开了。”沈崎垂下眼帘,“我们的追求不同,他向往家庭,我向往事业,自然而然就分道扬镳了。”
“不管他人怎么说,但我永远支持你的选择。”江宁月也握住她的手,“女子也要有一份事业,才能没有忧患。”
沈崎看三个人以奇异的姿势组成了三角形,开怀地笑起来:“江总经理说得对!”
三个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干脆让方敬去金家回话,就说江宁月今日在沈家住下了。
这一晚,江宁月可以说是彻夜未眠。她为了不让沈家姐妹安心,故作轻松,可夜深人静,她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何岱宗,想到了他们结婚那日的点点滴滴,于是披衣起身,在院中坐着,深陷回忆之中。
“小月。”沈崎半夜醒来,见身旁无人,也起身寻找,结果一开门,就见她于台阶上枯坐。
“沈大姐?”
她坐在她身旁,问:“在想何先生?”
“嗯。”
“小月,对不起啊,如果我没有策反他,他应该也不会牺牲吧。”
“没有你,也会有别人,他总说,自己加入**,是命中注定的,他注定要完成外公和爸爸未竟的事业。”说着,她忽然想到什么,“所以你是在青岛的时候策反他的吗?”
沈崎望着空中莹白的玉钩,回忆道:“是,组织上知道他是何司令的外孙,不忍看他为虎作伥,便派我去做工作。可天池同志说,留在你身边,比直接找何先生更有效。果不其然,他主动找上了我。”
“沈大姐,谢谢你,成全了他的理想。”
“该是我们感谢你,你为了这个新世界,也付出了太多。”
星星忽然闪烁了一下,江宁月情不自禁地笑起来:“那就让我们感谢每一个,为新世界献出生命的同志!他们会化作星辰,俯瞰这个他们梦寐以求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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