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沈朝去程府探了探虚实,杀个程明武倒是好办,杀了之后呢?
吴家大火分明就是程明武所为,如今却以意外结了案。保不齐他死后,有人还要为他哭几句丧,上拜个天妒英才。
这样的人还能香火绵延,真是想起来都令人作呕。无论如何,也得教众人知道他那些恶心的行径才行。
这些话语,沈朝向来是暗存于心,等到有十成的把握也未必会与人言说。
大多时刻都是一切已经尘埃落定,旁人才能知晓沈朝早有谋划。
如此行事固然隐秘,可败也在此。沈朝忘记了,她现在不再是孤身一人。
已过了午饭的时辰,大清早便去镇上采买的沈阿婆却迟迟未归。
沈朝心中总有些不好的预感,也顾不上收拾什么,忙沿着常走的小道一路去了镇上寻人。
先去了沈阿婆常去的几个店铺,依旧一无所获,沈朝心焦到沿路问起人来。
“你可见过一位八十上下的老妇人?”沈朝又挑了几个特征细细叙述。
终是有人一拍脑门喊:“我见过,那老夫人曾拉着我问路。”
问路?问何路?沈朝的心猛一跳,“还请细细说来。”
“那老妇人问我程府在何处,又说那程府老爷瞧上了她孙女儿,要强娶进府,她要去程府说个明白。这老妇人还说要是真的不管,那她就要去告官。”
说着这人苦笑摇头,“告什么官?上哪儿去告?县衙?我说县衙可不会管这事儿的,你去了只会挨一顿打,那官老爷和程老爷关系可不一般。
“她又说,那就去府衙去告,告那县太爷和程老爷。
“我苦言相劝,‘自古民告官,你听过有几例?那可是要滚钉子板,挨个四十大杖的。’
“她说,那也要去。她那好好的孙女,绝不能被糟蹋了。她一条老命,有什么可惜。我相劝不得,如今这老妇人应当早往程府去了。”
这人最后以叹惋结尾,想来也是能料到会是个什么下场。
果真,果真是与程府有关。这烈日之下,沈朝额上汗水沿着下颌滑落,她拿袖口去擦,透到骨子里的寒意从脚底直冲上头顶。
几乎灭顶的窒息之中,沈朝的头脑冷静得越发清晰。
程府门口熙熙攘攘,围了一圈人,皆是看热闹的百姓。
围观的中心,正是沈朝遍寻不得,心焦如炭的沈阿婆。
沈阿婆跪在那里,苦苦求着守门的程府家仆。
她身上还穿着去年生辰时沈朝送的青布衫,臂弯上还挎着今早在集市上廉价买的瓜果,只是在这日头下也晒得发了蔫儿。
沈阿婆的手因为常年劳作而生着厚厚的茧子,沈阿婆的双眼因为整日熬夜绣花而浑浊不清,沈阿婆的背是驼着的,干农活儿不可避免的,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大都如此。
沈阿婆不识几个字,有时连话也说不清,面对家仆的责问也只能来来回回、颠三倒四地重复着那几个词。
沈阿婆的手粗糙得沈朝有些握不住,沈阿婆的额上纹路多得沈朝有些不敢直视,沈阿婆的身体瘦弱得沈朝有些扶不起来。
沈朝害怕,自己再稍稍用力,就会摧折这棵在风霜尘雨中屹立了几十年的老树。
“你答应了?你告诉我,是不是?”
沈阿婆苍老的双眼中蓄着泪,双手握成拳似要落在沈朝肩背之上,却在触及的一刻化成不争气的拍打。
两行泪水沿着沟壑纵横的脸颊而下,再无痕迹。
沈朝的确答应了,如今还没来求娶是因为郑大想了个主意,请了神婆来合八字,说是再过两个月纳入府最好,煞气最轻。
沈朝怎么说,她能怎么说?
若是她不应,程明武去官府告她,她自然不怕什么所谓的严刑拷打,抓下狱了,她也能闹个底儿朝天。
但怕的就是阿婆怎么办?
程老爷若是对阿婆下手呢?
千防万防她防得住吗?
她究竟要如何做才能保全阿婆?不应是错,应也是错。
错便错在实在不巧,今日沈阿婆采买之时碰上了郑大,郑大‘恭喜’沈阿婆最近会有喜事发生。
沈朝料到郑大胸中定有不平,不料这报复来得如此之快,始料未及,也后悔莫及。
人总不能算尽所有事,沈朝只能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
烟火气掩不住的是院子中越来越重的药味,寂静的院子中不时响起一阵咳嗽声。
正中的屋子里门窗紧闭,清脆的鸟鸣声穿不过这厚重的墙壁。
沈阿婆佝偻着身子躺在一片昏暗之中,黯淡无光的面容在这方小小的床上更显几分灰败,咳嗽稍稍平息一些。
沈阿婆便强撑着说起话来,不住的喘息让短短一句话都变得几不可闻。
“不许嫁,听到没有,不许嫁……”
沈阿婆攥着沈朝衣衫的手青筋根根暴起,因为痛苦而不断蜷缩的身体,到最后连呼痛也喊不出声,只能无声地望着沈朝流下浑浊的泪水。
“我不嫁,阿婆,我不嫁。”
沈朝的话语第一次有些颠三倒四的断断续续,沈阿婆如落水之人得了这最后一根稻草,终于放下心来,说起了别的。
沈朝放下药碗凑近才听到断断续续的一句,“今年的桂花开了没有,我想去看看。”
沈朝想张嘴,却发现喉咙像被粗糙的石子堵上一般,怎么也发不出声。
沈阿婆曾是乡里有名的绣娘,还做的一手好桂花米糕。
沈阿婆会说大家都爱吃她做的桂花米糕,包括她的女儿。
沈阿婆的女儿死得很早,是饿死的,死前嘴里还念叨着桂花米糕。
那一年收成不好,大家连树皮都啃的吃,管什么桂花,雁矢也有人吃。
自此沈阿婆就年年做桂花米糕,没有一年落下。
她来到沈家的每年十月,沈阿婆就会带着她去采桂花。
桂花香飘十里,软糯的米糕是她来到这里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阿婆会一遍又一遍絮说着今年的收成没有去年好了。
“想不想吃桂花米糕?”阿婆会坐在院子里那棵大槐树下,眯着眼睛认针线。
沈朝说“想”,沈阿婆就会笑弯了眼。
今年的十月还没有到。
今年的桂花还没有开。
可沈阿婆也再见不上心心念念的桂花,而她也再吃不上阿婆做的桂花米糕。
一道模糊的黑影在老槐树下几乎蜷成一团,寒风吹过皮肤就泛起层层凉意,李昱提着灯走上前去,最终蹲在那一团黑影身边。
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漆黑,除了李昱带来的那一盏灯。
昏黄的小灯照亮一小片地方,只有李昱的身边是光亮,如玉的半张脸落在朦胧的光影中温柔而模糊。
“沈朝,不要再如此折磨自己。”
几不可闻的声音飘散在这横空而过的冷风之中,一字一字钻入沈朝的耳朵。
他说,“阿婆善良了一辈子,也苦了一辈子,你还要她在九泉之下也放心不下?”
沈朝的眼眶突然止不住地痛,酸苦的气息从鼻腔而起顷刻间席卷全身,就连手都止不住地颤抖着。
沈阿婆是个很善良的人,可亲人都死得很早,最后连田地都被人抢了去。
这院子也差点被人骗走,是沈朝帮她保住的。
沈朝本来没打算留在这里,只是打算天南地北的到处走一走。
谁知她行至此地,正逢大雪,她一时兴起便酒瘾诗兴大发。
沈朝知道自己在世人眼中是个怪人,严冬腊月,她身着素白单衣行于雪中,手里拎着一坛酒,引吭高歌。
任谁见了,不叹一句疯子。
唯有沈阿婆热情地请她到家里暖一暖手,沈朝进去了,就没再走出这四方院子,当了她半辈子孙女儿。
“娃儿,快进来坐一坐。”
“乖囡囡,我的好孙女儿。”
“想不想吃桂花米糕?”
“今年的桂花开了没有,我想去看看……”
脑海中的画面最后定格在怎么也握不住的手。
沈朝的额头轻轻贴着面前之人的肩膀,沉默着。
直到李昱感受到肩头传来的一点点湿意,他才意识到,沈朝哭了。
沈朝的哭也是沉默无声的,哪怕是这短短的一瞬依偎也是若即若离不敢靠近的。
就像害怕会打扰到任何一个人一样的小心翼翼。
“我想吃桂花米糕……”
“吃槐花糯米糕,好不好?”李昱试探着轻哄。
“好。”沈朝残存的理智不断重复着,十月还没有到,桂花还没有开。
阿婆生于盛夏,死于盛夏。
李昱伸手试探般轻拥沈朝的背脊,直到拥抱住她这一刻,他方才真正意识到这些日子她究竟消瘦了多少。
沈朝第一次这样展露出她最柔软的一面,像孤傲的狼王收起锋利的爪牙,在他面前袒露出肚皮中央最柔软洁白的皮毛,是全心的信任。
他问:“现在阿婆去世了,你有何打算?”
沈朝回:“我不知道。”
“你打算一直忍让吗?放任他们继续作威作福吗?”
李昱清楚地知道沈朝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程府的求娶是必然的。
他渴望着同沈朝一起面对这随之而来的狂风骤雨,只要沈朝愿意。
沈朝说:“当然,不。”
李昱将方才做好的槐花糯米糕用油纸包好,静静地放在沈朝的手掌心:
“还是——重新拿起你手中的刀处理掉他们?”
重新拿起刀吗?
沈朝抬起头,他半跪在她的面前,洁净的袍角落在泥土之中,沾染上一片污秽。
槐花几乎过了花期,只有零星的几瓣如雪落在他的肩头,他的乌发,他青色的衣袍。
他像信徒在仰望着自己的神祗,虔诚而坚定;可又像魔鬼,背后是她曾逃出来的无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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