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家村的树很多,又高又挺拔,每一棵都恨不得把天戳出一个洞。
树上挂着大大小小不同的冰溜子,晶莹剔透,太阳一照,便互相映衬着,粼粼闪闪,漂亮非常。
这里的人毕竟不会术法,因此一切都是天然而成,冰晶也没有攻击性。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村庄,却封印着神魔柒渊。
“你怎么回来这儿了?”
牧之远轻轻抚摸柒渊的头,望着前方,语气淡淡。
柒渊呦呦鸣叫,不断在原地转着圈踏步,不知感触到什么,攸然向前方一处冲去,牧之远迈腿紧跟。
牧之远跟着柒渊停在一间木屋旁,里面的人未出,声已响。
“等你很久了,进来吧。”
声音苍劲有力。
门虚掩着,里面黯淡无光。
牧之远站在门外并未直接进屋,试探道:“郑涂爷爷?”
屋内传出笑声,一只布满皱纹的手将门拉开,出来一个头戴黑色头巾的老人,他比牧之远矮半个头,可是他颧骨很高,眉眼犀利,有几分凶相,又有一些不太协调的古怪。他看向牧之远时,却有几分慈眉善目,细看他眼中似乎还是雾蒙蒙,像是含着泪。
错觉吧,牧之远没有细想。
“远儿啊。”他握住牧之远的手很是殷切。
牧之远听见熟悉的呼唤,不由怔愣,这个称呼,只有爹娘和姐姐唤过。
但是之所以认识眼前这个人,只是因为自己幼时同父母还有姐姐来过这里一次,在他这里留宿了一晚,除此之外,并未有太多的交集。
为什么他会唤我乳名呢?
牧之远警惕起来。
他轻轻抽出手来,问道:“郑爷爷,漠河究竟出什么事了?”
郑涂把手收回,背在身后。听完牧之远说的话,身体一僵,面色极其凝重,久久的盯着他看,仿佛要从他脸上辨出什么真假来,半晌,他才艰难的吐出几个字:“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应该记得什么吗?
牧之远细想,大脑仍是一片空白,想不出半分。
他摇摇头,不再说话。
郑涂忽然痛苦的弯腰捂面,嘴里喃喃着什么。
“……”
虽然不熟,牧之远毕竟还是有些担忧他,向郑涂走进一步,微微弯腰,想听清他在说什么。
可他却一把将他推开,转身进屋,木门被狠狠一撞,门框还在轻轻的晃动。
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牧之远莫名觉得心一揪一揪的,一口气呼吸不上来,他在原地等了一会儿,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他觉得自己最近一段时间都很怪的,遇见小师叔心会乱乱的,遇见个不熟的人心还要揪,定是病的不轻。他心里暗暗发誓,等问清楚漠族的情况一定要找个神医看看。
小黄鹂飞来了,鸣叫声唤醒他的胡思乱想。
他快步走出木屋,却发现柒渊不见了。
牧之远心觉,应不是小师叔带走的,若是他要带走,定然会问问自己的。
转而他自嘲的扬起嘴角笑了笑,觉得自己好是自恋,自己在小师叔那里怎么会这么重要呢?
他问道:“鹂儿,你看见柒渊了吗?”
小黄鹂去引路,他们走了一段距离。
原来的那个木屋门开了,一个婆婆急急忙忙跑出来,她也戴着头巾,只是很破了,追着牧之远咿咿呀呀的大声喊叫,苍白又无力,她是个哑巴。
牧之远回头,看她慌慌张张地招着手。疑惑间,这个婆婆从怀中掏出了漠族旗帜,干枯的手在大风中颤颤巍巍,向上伸了又伸,旗声猎猎,那抹黑红色在雪白中突兀至极。
顿时,牧之远瞳孔骤缩,迈开步子向那处狂奔。
有这面旗的地方就一定会有漠族人。
哑婆婆没有看他,仍旧费力地举着旗子,眼睛望向牧之远的身后,似乎在等着什么。
牧之远近乎哀求地看着哑婆婆,大声喊着:“婆婆,婆婆。”
哑婆婆终于把目光放到他身上,温和地笑着,啊啊啊的发声,用左手在牧之远的眼前一处比划着,尽力还原一个人的身高,她看着手,忽然笑得很开心,迅速用两指指向眼睛,指尖向下快速左右移动,又指向他,继而将中指贴在自己薄薄的嘴唇上,最后捏到耳垂上。
牧之远不解她的意思,眼神迷茫。
哑婆婆见他不懂,还要给他比划,忽的远处某处轰然一声,大地剧烈震颤。小黄鹂受惊,一下飞得很高。
飞鸟尽散,凄厉哀婉。
天色瞬暗,压抑逼仄。
狂风肆虐,野蛮不羁。
牧之远扶着哑婆婆,她才没有摔倒。
“婆婆,我送你回去吧。”牧之远定定看着远处。
这么大的动静,恐怕柒渊在那里。
哑婆婆又在飞速比划,可惜牧之远什么也看不懂。
他有些头大,还是耐心道:“婆婆,你先回去,我还要去那里看看。”
谁知哑婆婆一听,忽的跪地,拽住他的衣摆不让他走。没办法,牧之远只能掏出匕首,将那块袍子“嗤”的一声利落割掉,转身要走。
身后传出凄厉的尖叫,他猛的回头,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副景象:哑婆婆的手抓着一只簪子的末端狰狞地倒在地上,簪子的另一头在腹里,血从腹部蔓延,像极了大朵大朵的火红牡丹花。
牧之远犹豫片刻,从怀中掏出匕首,飞速朝自己的手腕上一划,涌出暗红色的鲜血,血蜿蜒下来,正如蛇缠绕在手腕。
他言道:“抱歉,婆婆,你还不能死。”
语毕,他将手腕递到哑婆婆嘴边,却发现根本喂不进去。哑婆婆偏过头,呜呜叫着,死活不肯喝下那救命的血。
“为什么?”他问。
哑婆婆看着他,却好像看的不是他,眉眼弯弯,笑得慈祥,向上弯的嘴角溢出血来。
“柒渊在那儿。”牧之远略一思索,笃定道。
哑婆婆也不摇头,也不点头,怔怔的看着他,又对着他比划,与刚见面时的一模一样。
到底什么意思呢?值得哑婆婆不停地重复。
牧之远暗暗记下她的动作。
他抬手去扶她,哑婆婆立刻慌张不已,又紧紧拽住他的衣袖,她的手像干枯的藤蔓,绞得牧之远手腕剧痛。
“不走了,我不走。”他安抚道。
哑婆婆犹豫再三,终于把手放松,可依旧是攀依着牧之远,还是怕他走掉。
牧之远的确没有走。他搀扶着哑婆婆进了屋。
哑婆婆仍旧不肯喝牧之远的血,只是让他简单包扎了。见她如此坚持,牧之远也不再勉强,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她既不愿,那便不强求。
只是心中仍是惶惶不安,怕柒渊会出什么事情,便偷偷让黄鹂去看看究竟发生何事,黄鹂拍拍翅膀瞬间消失在茫茫白雾中。
牧之远在屋内如坐针毡,时不时向窗外瞟去,期盼从窗外无边雪色中瞥见一抹靓丽的黄。哑婆婆静静躺在床上,手仍旧拉扯着牧之远的手腕不肯松。牧之远有些无奈,面对哑婆婆狐疑的眼神,还是不得不敛起神色,频频对她微笑来使她安心。
终于寂静中传来鸟鸣声。
牧之远不动声色地向外看去,只见黄鹂飞得凌乱,翅膀扑棱地快冒出火星子,鸣叫声慌慌张张,不成往日的婉转曲调。
他的眉头微微一皱,转瞬即逝。
“婆婆,对不住了。”
他单手默默施法,哀痛与恍惚在哑婆婆眼中闪现,接着她的手一松,闭眼沉沉睡去。
他现在的灵力低微,这个法术估计只能维持两个时辰。
牧之远扯出被子为她盖上,再三思量下,还是把自己刚刚愈合的伤口重新割开,让血流进哑婆婆的嘴里。
在被子遮盖下的伤口瞬间消失,恢复如初,哑婆婆的面色不再苍白,变得有一丝红润。
做完这些,他不由在心中痛骂自己:
真是多管闲事。
牧之远仔细关好门,向外跑去。
黄鹂引领着他往葛家村深处去,许多树木倒下,大地也有无数裂缝。渐渐他看见了封印柒渊的圆形石碑,那里都是厚厚的雪,石碑都被掩埋了一少半。周围的有几颗没有倒下的松柏枝条都覆盖着雪,看着快要把松柏压倒,可那些树就是笔直的站着,颇有几分傲骨。
石碑旁有几人正在打斗。
牧之远一眼看出是小师叔他们,只是想着,他们果然在这里。
衣袂飘飘,利剑出鞘,风雪随剑气变化呼啸,几股灵力涌动,波及的气浪从中央向外拍打,震下四周松柏上的雪,雪簌簌砸了一地,也淋了牧之远一身。
他并未太在意,随手拍打了两下,身上的雪轻轻落下,还是在衣裳留下刺骨寒凉。
恍然间看见了柒渊受惊逃窜的毫无章法,他捏紧了拳头,迸发出所有灵力,飞身向那处赶去。
雪花翻飞迷乱了视线,江洵迅速用两指在眼前一抹,顿时恢复清明。
说来也真是蹊跷,他们三人打算重回封印地等待柒渊,可刚来就看见柒渊突然从西处一角狂奔而来,它头侧的鹿角被砍,金色的血涌出,顺着头顶分成几股如疾速流下,覆盖了它原本的冰蓝色,血随着它的奔跑一路飞洒,瞬时那些树木干枯,百草萎蔫,覆盖的冰雪变成一缕白烟不见了。
柒渊仰头凄厉鸣叫,方圆百里的生物都随之共鸣,悲壮而哀伤,此起彼伏,大地似乎颤动。
“遭了!”
万物枯,百兽悲。
触目惊心,三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江洵点脚飞身而起,大喝道:“我去阻止它,你们二人去施定身咒。”
“好。”二人齐答。
肖飏和沈穆清对视一眼,彼此点头,分别朝着东西两侧奔去。
江洵飞身到柒渊上方,柒渊脚踏地面,顿时大地震颤,狠狠摇动。
破冰出鞘,分身无数,江洵屏息凝神,手指飞速结印,猛的催动灵力向下,数把破冰铮然有声如雨坠下,深深插进地里,把柒渊圈在一个小圈子中。
柒渊横冲直撞,企图用破损的鹿角撞出一条路。
鹿角破损处又被撞出新的缺口,汩汩鲜血横流,破冰剑似乎快支撑不住,嗡嗡震动。
江洵抬手,重新加固,瞬时灵力的光芒如天光乍破,破冰剑围住的法阵骤时变强,将正在撞击的柒渊反弹,向后退了几步,而它仅剩的部分鹿角瞬时化为齑粉,随风扬去,柒渊悲恸长鸣。
肖飏和沈穆清二人从东西两侧飞身而来,两道定身咒落下,柒渊彻底动弹不得了。
众人还未庆幸,柒渊却在静止中破碎。白色裂纹从头部延展,像树生长的万千枝桠,忽地灵光穿透那些裂缝,柒渊的身体被分割,冰花片片飞溅,在这苍凉的大地上绽放了绮丽又绝望的花。
天下人都曾以为永远也不会死亡的神魔,如今在这片土地上像一片无人在意的雪花,静静融进地里,没有一丝声响。
出此变故,江洵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无意间扭过头去。
撞入不远处一双不可置信的眼睛,眼神中的凉意穿透心脏,一抹紧张绕上心头,逼得他喘不上来气。
牧之远站在一颗还未倒下的树下,好像开口说了些什么。
江洵听不见,却知道他说的是:
“你答应好我的。”
不是这样的,他想为那个人解释,可他也解释不清,最终还是化为一句极轻的:“阿远。”
牧之远狂奔到此,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柒渊在他眼前灰飞,烟灭。
柒渊没了,漠族消失的线索断了。
而且,他明明答应好我的,不杀……柒渊。
忽然,天地间变了颜色,半是茫茫的白,半是浓浓的黑。太阳与月亮同时出现在天空上。
大地上的千百年来封尘的冰与雪如烟缓缓升起飘往空中,慢慢露出裸露的褐色大地,看起来光秃秃。而另一边被冰封存的漠族也得以重见天日,无数漠族的房屋不再只是冰下的遥不可及。
在这片土地上人和物上的咒法都被解除,恢复原本的模样。
江洵穿过白雾,见牧之远捂住脑袋,身体不由自主地轻微摇晃,瞳孔骤缩,飞身赶去。
牧之远也不知道怎么了,日月同辉之时,不禁头痛欲裂,像有无数蚁虫啃咬,痛的根本站不稳。
恍惚间,他看见了小师叔越来越近,最后伸出手来,他心中有气,狠狠将他的手拍开,可他此时已经没有力气,像小猫挠痒痒似的。
他已经站不稳,眼前发黑了。
“阿远,对不起。”
这是他昏迷前最后听到的声音。
骗子……他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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