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雨昏迷了一整天。
再次醒来时,又回到了魏烺带他们来过的屋子。
魏烺没在,秦长祈守在旁边,隔几个小时就要摸摸床垫,既不能让底下的碳烧得太热,也不能太凉。期间还看他状态差,给他喂过糖水。
其他时候她就坐在屋里,颂念教典,祝福床上的病人。
敲手指的动静将她从自己的世界拉扯出来,看到床上睁开双眼的龙雨,秦长祈赶紧端来热水,为他说明目前状况。
“之前你们进去之后,过了很久,外面听见很大一声爆炸,惊动了那群人,当时情况紧急,魏烺前辈把你交给我让我们藏起来,他自己去引开那些人。”
“不行。”龙雨脱口而出,翻身下床。
秦长祈不了解情况,龙雨却知道魏烺同样吸入了很多致幻剂,就算他很强,放他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安全。
必须马上找到他。
他还隐约记得最后看到的幻觉,那种强烈的真实感并非所有人都能抵抗,万一魏烺有所松懈,都有可能被幻觉困在原地。
龙雨打定主意后立刻行动,秦长祈劝说无果,决定跟他一起去找。
-
“咯吱”。
皮靴踩在沙沙的软雪上,每一步都经过思考般缓慢。
冷风穿过黑色短发,带走温度。
在魏烺面前出现的不是漫无边际的雪地和另一个废弃的村庄,而是堆满金币、宝石、珠玉的隐蔽之处,一个从未被发掘的地下宫殿。
但此处最特殊的并非闻所未闻的财宝数量。
在这堆闪闪发光、十分晃眼的财富中,沉睡着一位他并不陌生的存在。
一头浑身灿金的巨龙。
由于死亡,这头黄金之龙身上的鳞片色泽黯淡,原本柔软的身躯蜷缩成球形,正好将财宝压成一个盆地。
不知这张黄金床,它是否睡得满足。
这是龙涟送给它的礼物。
魏烺忍不住越走越进,凝望与黄金同色、带有粗糙花纹的坚硬龙鳞。当他手指触摸到龙鳞的瞬间,他感觉到手底下的龙鳞重新活了过来,随着呼吸的频率一翕一张。
龙……活了。
灿金的双目睁开一条细缝,强壮有力的长尾轻轻弹动,四爪收紧,力道将指缝中的金币夹成不规则的两半。随着祂的苏醒,倒伏的鬃毛注入生命般蓬起,将祂的尾巴变成一个巨大的绒球。
随着龙的苏醒,贴满金箔的外墙上一排排点燃壁灯,以巨龙的尺寸设计的地下宫殿顿时亮堂起来,让人精神安宁的熏香缥缈升空,被龙的鼻息打散。
魏烺缓慢眨眼。
眼球干涩,残留被冷风吹过的不适。
但眼前的庞然大物如此真实,活物该有的特质一点不少,如果不清楚自己在经历幻觉,或许会以为先前的一切都在做梦。
——或许龙涟计划失败,她想要拯救的人并未醒来,而他自从跟龙涟来过宫殿后就没走出去。
魏烺带着困顿与巨龙对视许久,巨龙抬起头审视他,高高在上,一如从前在空中俯瞰众生,对人类的恐惧视若无睹。
许久,巨龙发出疑问:“你是谁,为何来到此地?”
渺小的人类发出一声喟叹,站在金币堆外,毫不畏惧地仰视巨龙。
“算是你的信徒吧。”
“我的信徒?”头顶传来疑惑和惊奇的质问,“我从未创立教派,与人类的接触不多,你如何得知我?”
魏烺没有回答。
他咬紧牙关,浑身颤抖,陷入接触致幻剂后的副作用状态,止不住想要呕吐。但他硬生生忍下,用蒙上水雾但不改坚毅的狂热眼神,贪婪描绘非人身躯。
不知是冷还是热的汗水从他额头冒出来。
这迷人的幻觉,直击心灵,给予有罪之人天真的宽恕,成为让人足以忍耐污秽的港湾与柔臂。
烛台平稳无风吹拂,魏烺却能感觉到一股凉意顺着后颈滑入脊柱的凹陷,轻巧得像影子的捉弄。
巨龙靠得越发近,粗壮有力的龙尾一甩,数万金币被压成一张饼,边缘的玉石碎裂弹飞,少数朝魏烺飞来,粗糙的度断面在他脸上留下血痕。
他本想用神力抵挡碎屑,可在药物作用下抬手慢了一步,被迫承受额外的刺激。
一颗撞在胃部的璀璨宝石,换作平时不能叫他皱一下眉头,此刻却催化了呕吐欲。魏烺前所未有地狼狈,不多时,却发疯似的大笑,指着巨龙身下巨额的财富:“别装模作样了,就凭你身下这堆金币,我就知道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冒牌货。”
“毕竟,这些财物现在都在我身上!”
巨龙凑近脑袋,将锋利的前爪伸向他的头。
“我即真实。”
“后来者,才是秩序创造的复制品,一个没有自己思想的傀儡,可悲的怪物……你!”
魏烺抓住祂的一根爪子,与之不相容的磅礴神力汹涌挤入,巨龙下意识收紧利爪,魏烺却没有丝毫放开的意思,手背鲜血飚出,溅在脸上,还有闲心冲祂微笑。
他什么都没说,但幻觉能感觉到他的暴怒。
如果是真正的巨龙,碾碎一个状态底下的异能级人类轻轻松松,幻觉则徒有其表,实力不及巨龙千分之一。
祂不愿与魏烺正面对抗,以诡异的语气说:“我知道了。”
“幻觉”随着这句话化为一团逐渐融合彩色回归纯白的光斑,流沙般聚拢成一点后,再次扩散出整片幻境。魏烺像个高度近视重回清明。
这一次幻境带给他的,是他和龙背上的少女相遇那天。
无论度过多少世纪——即使他们的相处仅仅半个月,他都将清晰记得少女的真诚和善良,她的活泼与骄傲但沉稳的龙格格不入。
但即便是世界上最独特的少女,也无法代替他的神明。
“我的执念,我的太阳,我的心脏。”
“你必不会永远沉睡。”
场景如书页快速翻过,深埋的誓言再次显现,一直到被模拟出来的胜利的未来,神明重回王座,黑暗被驱逐,海洋成为人类活动的一部分,而不是恐怖的坟墓。
冷眼旁观,魏烺疲惫地扯出笑容:“你还是不懂。”
幻境像块被戳了个洞的破布,终于停止动作,凝滞、失声。
它试图找出魏烺的弱点,终究失败了。
四周的风一下子寂静下来。
怀着不甘心,它爆发出刺耳的怪笑,幽灵般环绕他,蛊惑他:“何必自欺欺人,你难道不享受靠欺骗得来的亲近吗?”
魏烺侧头,各种声音在他耳边仿佛隔了一堵墙,遥远而模糊。
药效正在剥夺他的五感,希望他就此睡去,而幻觉还在喋喋不休。
“试图欺骗神明的狂信徒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放弃吧,留在这里吧。”
“你将得到想要的完美结局。”
他一直站在原地,身体却开始摇晃,是为跌倒的征兆。但在跌倒前,他掏出《猫之国》,以恐怖的毅力维持清醒,让书灵施展术法,自己则双目通红紧盯着幻觉。
幻觉察觉不妙,企图化为抽象的一团溜走,却被书灵咬下一大口。《猫之国》在空中悬停,书页摇摆,好似咀嚼回味。很快,在书的末尾出现了一段新的内容,字体极小:
“欺骗我吧,但要彻底,直到永远。”
挑剔的黄铜书抱怨道:“我感觉吃到了满嘴橡皮,还不得不咽下去。老兄,你真该知道自己有多浅薄,谁会上你的当啊?”
“但是你的寓意不错。”
它靠在主人心口,随支撑不住的主人一齐倒下,发出期待的感慨:“等我伟大的主人醒来,想必会诧异吧。”
-
秦长祈和龙雨顺着脚印找到了魏烺。
他躺在雪地里,双目自然地闭合,周身冰雪融化,冻伤了他破了个洞的手背,暴露的皮肤呈青紫。刺穿手背的赫然是梅花的花枝,不知被谁抽出放在一边,将雪染成粉色。唯一的暖源是他胸口兢兢业业用储存的神力散热的《猫之国》。
这位曾经挂在天花板上充当饰品的老物件,虽然很久没出来透过气,但还记得龙雨的模样,不担心主人会被谋害。
面对连走带跑赶来的两人,它始终安静如鸡,装成一本普通的书——这周围连根梅花树都没有,却能有梅花树枝,它一本书躺在主人怀里有什么奇怪的?
此刻将人带回去才是最紧要的。龙雨将人背起来,顺便给《猫之国》打了个掩护。
回到屋子,把人放在炕上后,注意到他脸颊上血痕干硬,龙雨用温水轻轻擦拭,好一会儿才擦干净。
秦长祈到室外去添煤,趁这个功夫,龙雨抓起《猫之国》,问它之前都发生了什么。
《猫之国》将魏烺如何引开追兵、却被幻觉趁虚而入简要概括,不悦地诅咒那些人也被幻觉折磨一遍。
魏烺的伤势并不重,但幻觉的折磨和发烧让他的脑子有些不清晰。次日上午龙雨醒来,魏烺从睡觉的地方跑到外面,不顾雨邛的反抗,将其拖上岸,送给龙雨。
“我把海怪打败了。”他执拗地重复这句话,双眼放光,脸颊带着冷风吹过的红,从神情根本看不出他精神状态不对劲、如同醉酒。
雨邛被他抓着鱼尾,不顾形象地翻白眼,对龙雨说:“帮我提醒他,等他清醒后如果拿不出像样的赔礼,就算上岸我也要宰了他。”
“我会如实转告。”龙雨憋笑,背着魏烺将雨邛送回海里。
“打败海怪”后他不乱跑了,而是跟在龙雨身后。事实上任何移动的物体都会引起他的注意,他一会儿追着影子撞到门上,一会儿甚至企图往天上走。
秦长祈不知道他是否会保留意识,嘴角抬起又马上降下,反复如此。
当龙雨和秦长祈煮饭时,秦长祈总算想起了什么,一拍脑门儿:“我明白了,应该是药的问题。”
由于魏烺陷入昏迷自行准备的伤药取不出来,为了表现自己在队伍里的作用,秦长祈自告奋勇提出用她准备的药治疗。当时她信誓旦旦的保证,她的药效果很好,看龙雨的恢复速度就知道了。
“但我忘了这药有一个小缺陷。”她不自在地垂眼,“注射药和内服药不能同时使用,内服药中含有安定剂成分,与注射药结合后会让人进入亢奋状态。”
上次给龙雨使用的时候消耗得比较多,因此发现注射药用完后,她没太在意,接连使用了内服药。
她心虚刚才还想嘲笑魏烺,结果这场无妄之灾竟然是自己酿成的。
药效过后,魏烺重新安静地躺下来,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稀薄的晨光从天边亮起,擦薄黑夜的晨星,苔原含着海浪冲上来的浮冰。犸庙遗址开阔的空白令世界孤寂到绝望。
那群气势汹汹的追随者不知去了哪里,龙雨再也没见到他们。秦长祈觉得这是个好消息,但龙雨不这么认为。
“如果他们全军覆没,那只能意味着我们对幻觉的了解还不够深。”
魏烺昏睡期间,他依稀回想起自己之前看到的幻象。
前一秒虚影戴着面具的脸,后一秒就变成了龙涟的模样,平和地微笑,眼角眉梢带着喜悦。
所以他才晃了神,被斧头砍中双肩。
想到这里,他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地方,背回魏烺的时候他的伤也没好全,好在有秦长祈帮他扶着,不然走到半路就得摔倒。背完全程后,止血的伤口再次裂开,现在才基本好全。
不过,虽然表面是治好了,不过短时间内还是别提重物为妙。
取自《一切都像在拯救》,马·沃洛申的《欺骗我吧,但要彻底,直到永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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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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