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浓,初晨的阳光犹不刺目。
韶光院内,春风恰好梨花零落。
树下,有婢子煮茶,铜壶水泛波,盏具交错间,茶香溢了满园。
此情此景,当有仙娥般女娘正位抚琴,或插花?或研棋?方可与此景相衬。
而实情是,一抖擞女娘两手拎沙袋,满头大汗,正在院中武得风生水起。
忽然,门外有人报信:“娘子,夫人来了!”
程语笙闻言,埋头往屋里跑,院内仆人训练有素,眨眼功夫,即将院落恢复了原样。
窝回床榻,她胡乱用寝衣擦了把汗,调整了两回呼吸,硬将运动后的兴奋劲儿压下。
轻咳了两声调整嗓音,她还未来得及找到病弱的感觉,母亲的声音已至帐外。
“笙儿,昨日可安寝?”
蚊子般夹着嗓子嗯了声,她一个斜躺靠在软枕上,抬手扶额就位。
是的,她不是真病是装病……
一朝穿越,她从一个21世纪健硕女青年,穿成了不知名朝代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病娘子。虽没碰上狗血的宅斗家庭,程府上下父慈母爱兄宠妹恭,然穿来两年,她至今仍‘病愈’不得。
一开始不是装是真体弱,起个身都要咳嗽半天。
再后来,身体是慢慢恢复了,隐藏穿越之事又摆在了面前,想要不露马脚把熟悉原主的旧仆人遣散,培养扶植新人,装病行事更加便宜。
到现在,她已拖成了此朝难嫁的大龄女青年,如果不病,恐是天天相亲宴不断。一堆子人情世故她能否应付暂且不论,就菜市场剩菜一般,日日赴宴任人挑拣,想想她便无法忍受。
是而,被迫无奈下,即使内里再女战士,对外只能一直柔弱病着……
帐帘先是开了条缝,她听见母亲命人将门缝阖严,紧接着,面前才光亮大盛。
“母亲怎么来了?今个儿不是要去拜见明觉大师?”程语笙说完,假模假式的咳嗽了两声。
“时辰还早……”上前爱怜的替女儿捋顺鬓发,程夫人安氏眼盛心疼。“今日感觉如何?如是不适,还是不要强撑……”
蒲柳般缓缓直起身,程语笙秋眸半起,一副我见犹怜模样。 “无碍的,难得有此良机,错过不知又要等到何时……”
安氏轻叹,心苦面柔:“莫惧,有你兄长护送,徐家二娘子陪着,一切自有他们帮你周全。”
如是说着,心中却不笃定。安氏眼底酸涩,恨不能替女儿去。
这个女儿,着实让她疼惜。她的病症是娘胎中带来的,儿时,他们都担心她养不活,成日吃斋念佛,好不易熬到了及笄,未想一场风寒,又差点将其夺走。
醒来后虽因祸得福,身子好了许多,可未想,亲事这头又频出岔子。
她与老爷前后替她选了三位郎君,结果连相看都未来得及安排,便皆遭祸横死。
死就死了,按萧朝律法,结亲双方只要未交换庚帖下定,这婚事就做不得数!可是,人言可畏啊!上京这座势力交杂的染缸儿,即便你全无错处,流言起了势头,也能将活人生生钉死。
想着又是一声叹,安氏不放心的紧声安排:“衣裙首饰母亲昨日都挑选好了,午前儿你好好养神,闷了就看看我给你的宝册,待云亭下值后便来接你……”
婆子丫鬟们鱼贯而入,不一会儿桌上就堆满了漆盘。
程语笙的嘴角一僵,试着转圜:“母亲,不必盛装了吧……”
安氏摇头不允。她的女儿这般好颜色,说是上京第一美人也不为过。若不是长年病弱不能出门,无人知晓其姿容,哪至于被区区流言所扰议亲艰难?
“务必按照娘的安排装扮!”
京城里的儿郎倨傲,个个皆以为自己独一无二世间无双,口上再说才学德行,真正娶时,还不是选家世好漂亮的?
就是看透了其中关节,她才答应语笙让其出门,否则外面风急她身子又弱,何必非巴巴跑去看那劳什子蹴鞠!
“母亲的眼光你还不信?”公主郡主们一心追求奢靡,什么华丽穿什么,什么珍贵戴什么,金光灿灿的,瞅久了刺得眼睛疼。
她的女儿柔弱却绝色,定要与所有女娘都扮出差别来。
“你肤白,穿鹅黄最是合适,花纹不能繁琐,清清丽丽的才相称。娘知道你怕重,首饰也已是省了又省的!”
抿唇不好再说什么,程语笙忍住叹气的冲动,乖顺点头。
如今上京城无论权贵还是市井,皆传她克夫,就连算命摊子的神棍们明里暗里也拿她当蛊惑人心的反面教材。
一人难嫁,全府受累。
父亲阿兄在朝中担职,不能冷落了人情交往;三娘已及笄不能耽误了婚事;四郎五娘要上学不能被人闲话,桩桩件件都逼着她,今年务必得嫁了。
“我与你父亲百般考量,择出三位标于册上,一会儿你细瞅瞅……”眉头微蹙,似是发现女儿恍惚,安氏把大红色缎面的册子复往前推了推,又欲开口……
“女儿省得。”偷偷在被下攥住母亲的手,程语笙知晓她的软肋。果然,她一松口,母亲的千言万语就一句都说不出了。
起身复安排了婢女好些事,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安氏心头有好预兆,迫不及待要面见法师细述一二。
眼见母亲走远,程语笙重哀一声,仰躺入床。上世,她最瞧不上以色侍人的手段,风水轮流转,没想再活一世,她自己也得过这一遭。
公开亮相,无非是在众人面前展露真容,尝试用容貌举止改变他人对她的不良印象罢了!
她的婚事现在连媒人都不敢接,如不出此下策,难不成让父亲不要脸面主动替她去求亲吗?
翻身坐起,她拄着头,僵硬地摆了个架势:“晴鸟,你看我这样好看吗?”
自以为展现出了自己最女人的一面,程语笙搔首,落在晴鸟眼中,还以为她脖子抽筋。
“娘子……”欲言又止,晴鸟犯愁,半天憋出句劝慰:“娘子就保持平常样子最好看!”
程语笙皱眉,自己寻常什么样子?抡沙包的样子?还是扎马步的样子?
心忖着:伸手不打笑脸人,如何讨儿郎喜欢她不知,笑总是没错的!下午去了,她就见谁都咧嘴笑,美不美的不论,最起码让人觉得亲和不是!
打定主意再不纠结,她翻身从床上坐起:“走!咱们去机巧阁……”
晴鸟惊诧:“现在?”
雷厉风行开始更衣,程语笙边忙边回:“长辈们俱不在府中,此时不溜更待何时?阿兄晌午就下值了,咱们快去快回,来得及。”
***
报一声出门给大娘子采买,熟门熟路的从角门离开程府,程语笙坐在马车上兴致勃勃的翻看图纸。
两月前她设计了几张连发弩图,托于上京城最好的兵器阁制作,昨日傍晚终于传来了制好的消息,兴奋得她半宿没睡着觉。
一旁,晴鸟翻看着夫人给的宝册,不时抬头欲言又止。
“怎么了?”目光灼热的让人无法忽视,程语笙抿了口茶问,视线仍黏在图纸上。
晴鸟:“娘子为何要只选武将?奴瞧着夫人是不满意极了的。”
语笙听罢将图纸收起,抚脸哀叹。要论她本意,什么文人武将,是人就行,是个男人就行。
婚嫁于她而言不过是换个地方混日子,对象是谁都无甚分别。
这个时代,男女一面即论婚娶,婚后相敬如宾是常态,蜜里调油才鲜有。
这些她都是很早便知晓的。
她原就不是跟人能蜜里调油的性子,所以对情爱没什么期许,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被长年困在四方院里!更别提还有后宅阴私、算计龃龉?
她连大火的嬛嬛传都没看过,论兵法摆弄兵器还行,要经营这些?她一想就头疼。
故思来想去,武将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论爱好,和她一致;论职业特性,不经常在家,不用日日见面;论未来机遇,要是运气好被外放,说不定她还能跟着离京,去看看外面的天地。
如是想却未如是说,她的想法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理解的。拿过册子来随手乱翻,程语笙心不在焉回:“前车之鉴,文人体弱。若是再有什么好歹,母亲不得将程府哭倒……”
晴鸟思量了片刻,深觉娘子思虑的对。前三个郎君都是文人,俊是真俊,主院服侍夫人最貌美的香弥姐姐看了都连声称赞。
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命短福薄,双十都未活过。
“但武将们也忒的吓人!刚陈府候着的回生着人来递话,形容了几位大人,奴听了都怕。”
跟在娘子身边这半年,她已然精进了许多,不但身子变高变结实了不少,还稍习得了些防身招式。
不过这些跟真在刀山血海里行走过的武将一比,简直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忽地来了兴致,语笙眼底发亮,抬首追问:“你细说说……”
索性将地榻搬至矮榻旁,晴鸟探头到宝册前,翻了两页道:“这位刘大人,是金吾卫大将军的嫡次子,现在刑部任职,听大郎身边的景深说,原也是在边防军里历练过的。”
语笙凝神去看宝册上关于他的画像和注解,暗叹母亲这宝册做的可真费心。
她还从未见过这个时代哪位的肖像画得如此逼真写实。
刘世启,年十八,刑部司郎中,美男排行榜第二十八位。
晴鸟压低声儿到语笙的耳边:“回生鼻子最灵,说他一身的血气未散,细看下,黑色长靴上还有暗色的圆点,似是血迹!”
轻点了两下头,不可置否。语笙浅抿了口茶,把手中册子离她更近了些,示意她继续说。
哗哗往后翻了好些页,都未找到自己想说之人。晴鸟诧异,又从最后往前翻,翻了二十页左右,果断放弃。
“王将军不在册上……”
弯唇一笑,语笙顿悟。看来,是长相不佳。
母亲的宝册,别说是样貌下乘者,普通样貌想进都绝无可能。
“这王将军生得虎背熊腰,满面髯须,气壮如牛。回生说:他刚下马在府外说了几句话,就将院内照壁后的鲤鱼惊得跳了缸。”
嗤的笑出声,语笙半掩着唇,笑得开怀。
说完自己也觉得乐,晴鸟笑了两声就赶紧收住,她是娘子身边最得力的大丫头,应端庄稳妥才是。
咳了下压住笑意,她揉了下脸,双手合十期盼:“王将军千万别来提亲,千万别来!”
这样的莽汉一看就不知怜香惜玉,娘子虽已大好,身体也练得强健了,可在这人面前,怕如花枝柳絮,一碰就坏。
良久才止住笑意,语笙轻拍了下晴鸟的肩膀安抚:“人家不一定瞧得上我。”
“怎么会!”晴鸟对自家娘子极有信心,只要是见过娘子的,怕没人能不动心。
原她是跟在夫人身边的,进出拜访,上京贵女们没见全,也见了大半,没一位能比拟娘子姿容的。也就是以前娘子身子不好,要不然早被选进宫当娘娘了!
程语笙却觉此人不错,如真是嫁他说不定还省心。性格粗犷之人,不会那般在意细节,对她的关注会少很多,恰合适她自在逍遥。
太了解娘子的性子了。晴鸟见她飞思,赶忙出声打断:“夫人定也一万个不同意!”
这话是说到了点子上。
语笙试想了下画面,一个魁梧大汉一个萌软母亲,大汉一声喝,母亲怕是会当场晕过去。
每次回门都让母亲晕一回,着实是不孝。
“罢了罢了!”打帘外瞧,车外日头正好,照得四处一片光亮。马车刚到巷子口,车夫正停下四处查看,以免撞人。
晴鸟随之望去,街上各类形色郎君不少,不知娘子中意哪种?“……娘子到底喜欢什么样儿的?”
恰这时,窗外有儿郎打马而过,青松锦纹常服,宽肩窄腰,春风迎面袭来,袍角轻扬马鞭翠响,一举一动皆是青春肆意。
目露向往,她看着那背影,良久喃喃道:“许是他这般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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