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花瓣拈下,放进袖中,趁着身材瘦小的优势挤到前排,探出头去,不由睁大了眼。
浩浩荡荡的仪仗队自城门行来,四排蒙面尖顶的骑兵和敲鼓吹号的乐师鼓手后方,是几头巨大的白象,身材魁梧的古格王便坐在象身上,戴着象征天神的面具,赤着上身,露出胸膛与臂膀上的刺青与荣耀的伤疤,他的身躯犹如国境内最高的苏楼山,腰间的宝石灿若日月,仿佛凌驾云上的天神,令跪着的平民们都不敢抬头直视。
王从我们身旁走过,他后方的大象背上有个伞状的尖顶象轿,被轻薄的纱帘与金流苏覆着,微风拂动,朦朦胧胧可以瞧见里面似乎坐着一个白发高髻、身着黑袍的身影,像是个女子,不知是什么人物。
“那是谁啊?”
“王上从天竺那边带回来的?”
“不会是在那边新娶的妃子吧?”
“嘘,你们瞎说什么,那位是新国师!荼生教的圣女!这次和摩达罗国一战,就是她护驾有功,救了王上一命,才打了胜仗哩!”
我点了点头,我听私塾先生说过荼生教的来历。
我们古格国与南部摩达国在边境交战日久,已经持续了好几个王朝,在我出生前,两国就因为地理资源和信仰问题交战不断,据说荼生教本是摩达罗国的其中一个教派,因为摩达罗王信奉另一教派占婆教,将占婆教推为国教,逼荼生教众放弃自己的信仰,荼生教人不肯,摩达王便迫害起荼生教人来,要令荼生教销声匿迹。荼生教的教长带领教众叛出了本国,来到了古格境内,短短几年,荼生教便壮大起来,吸纳了无数教众,令王国贵族们也成了信徒,到了如今,已取代原本盛行的爻教,变成了新的国教吗?
“那她后面那个,又是谁啊?”
我抬眸看去,见那圣女后方,还跟着一头大象驼着象轿。
不同于前方的象轿,轿檐下方深紫镶金的帘子四面低垂,将里面遮得严严实实,可越是如此,越能引起好奇,我盯着那帘子的缝隙,希冀能一窥里面人的模样,就仿佛这番心情被上天感应到了似的,一只手竟自那缝隙内探出,将帘子掀起了一点。刹那间,四周掀起一片惊呼的声潮。
而我亦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帘间露出的,是一张颠倒众生的少年面容。
皮肤白得似苏楼山顶最圣洁的雪,高鼻深目,不像古格人,眼眸像教书先生给我看过的《海错图》里的大海一样碧蓝,俗世众生,七情六欲,皆不在这双属于高天神灵的眼睛里。
帘子转瞬放了下来,只这惊鸿一瞥,却教我心脏狂跳,失魂一般,直至仪仗队伍从身边全部走过,阿妹大声唤我的名字,我才醒过神。
“弥伽!你怎么啦?丢了魂啦?”
耳朵被用力拧了拧,我疼得哎哟叫起来,蹦跳着拍掉她的手。
“阿妹,圣女后边大象上坐着的那个人,是谁呀?”走出铺子,我仍忍不住朝远去的仪仗队眺望,小声问她。”
“听说,是荼生教的小圣君,也是王上的第九子。”
“长那么漂亮,居然是个男子?”我愣住了。
“嘘,他的样貌也是咱们能议论的,你想给咱们家招祸吗?”阿妹十指比唇,压低声音,眼睛却也不自觉朝远方望去,眼神有些发痴。
我叹了口气。我还以为自己不是对娶媳妇不感兴趣,而是没瞧见足够让我动心的漂亮姑娘,结果让我一眼倾心的,居然是个男子,还是吞赦天尊的转世圣童——我也曾听私塾先生讲过,说荼生教信奉的这位神主自千年前神隐后,会每隔数百年便会转世一次,降生在某位天生灵脉通达的婴儿身上,那个婴儿一被找到,便会被选中成为荼生教的圣君,开始修行之路,直至飞升成为新的在世神祇。
是男子,还是这样的身份,又岂是我能肖想的?
我收回目光和心绪,和阿妹继续逛起集市来。
忽然,一间挂满了画、色彩缤纷的铺子令我眼前一亮。
“你想拜我为师?”面前的老画师停下画笔,审视着我。
我立刻点了点头,仗着自己年纪小,立刻跪了下来:“请您收我为徒吧,我很有天赋的,也能交得起学费。”说着,我把脖子上的小银锁取了下来,给他递去,“您看这个做拜师礼,行吗?”
“弥伽,你干什么呢?那是阿娘给我们的!”
老画师却看也不看我手里的银锁,笑呵呵地将手里的笔递来:“来,你画一副,让我瞧瞧。”
画什么呢?
我想画些自己擅长的花鸟虫鱼,眼前却浮现出方才那惊鸿一瞥,等回过神时,笔下已蜿蜒出流水般的线条,勾出了脑海里的轮廓。
“弥伽!”阿妹惊得捂住了嘴。
旁边也传来一声低低惊叹:“哎,七哥……这不是九哥吗?”
我循声望去,才发现铺子里不知何时进来了两个少年,一个年长,看起来有十七八,已经及冠,另一个比我看起来与我差不多大,头发束在脑后,两鬓留了几缕小辫子,看起来很是调皮,只是他一看便身体不佳,面色蜡白,嘴唇也没有什么血色,似是患了痨病一般。
见这两人都衣着华贵,又都盯着我手里的草画,我心里一跳,他们口里的九哥不会就是我画的九王子吧?那他们俩,难道是王嗣?
“你画得挺不错嘛,比宫…我们那儿的画师强。”
说话的是那个年纪小的那个辫子少年,一双淡褐色眼眸颇有兴味地打量着我,我顾忌他们的身份,垂下眼皮,没敢与他对视,给夸了却难免雀跃,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多谢夸奖,我随便瞎画的。”
他咳嗽了一声:“你是姑娘,还是男儿?”
我一愣,抬眸看他:“自然是男儿。”
是我生得太秀气,没长开也没变声,叫人连男女都分不清吗?
弥萝捂住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令我恼怒不已,却又不敢发作,听见那少年笑道:“对不起啊,我还以为你们是姐妹……”
“行了,小十,出门前叮嘱过你什么全忘了?许你出来玩就算了,又和平民随意搭讪,成何体统?”那年长些的少年说着,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囊扔到放画材的桌上,拿起一罐颜料便出了门。
“哎,七哥,等等我……”那少年依依不舍似的看了我一眼,便追着年长的兄长奔去。
画师拎起我的画看了看,沉默了须臾,朝铺子里走去。
我连忙跟上,见他停步在一排装着五颜六色的粉末的陶罐前,道:“你若真心想跟我学,便要拿出诚意来,比起学费,我更看重学画的天赋与恒心,天赋你够了,但恒心,我还需考验考验。一月之内,你若能将这些岩彩矿石全部采齐,送到我铺子来,我便收你为徒。”
“哐”,眼前的矿石被应声砸裂,我拾起一小块内里露出青蓝色的矿石,拿出怀里卷起的色样打开,比对了一下,确认了这是孔雀石。
擦了擦脸上的汗,我将矿石砸碎,捡进随身小兜里。半月过去,我的手心已被磨出了一层薄茧,手劲也比之前大了不少,采起矿来没有最开始那么困难了,可这颜料矿石却十分难找,尽管我的未来师父给了我矿石分布的大致地图,能指引我去哪座山找,也并非易事。
数了数小兜里采到的五种颜色,我坐在树下,抱着水壶喝了口水,又翻出临行前阿娘给我准备的青稞馍馍啃了几口,爬上了树。
接下来,要采辰砂和高岭石,这些都得去更高的山上——得去王城后边那片山脉,好在正值夏季,不用担心爬得太高会被冻死。
用从家里偷带出来的舶来品朝王城后方的山脉望去,一片如火如荼的颜色吸引了我的视线。其中一座山的山腰上,有一颗盛满了红花的大树,我看了看地图,上面有一处涂了红色标记,附有小字标识。
“此处勿去。”
为什么不让去啊?
一阵风吹来,眼角一软,我摸了一下,指腹上赫然是一片红色花瓣。
不知怎么,眼前又浮现出那漫天花雨中,惊鸿一瞥。
心狂跳起来。
要去后边更高的山,翻这座山是最近的道。跳下树来,我犹豫徘徊了片刻,鬼使神差地朝那座地图上被禁止的山走去。
到了山脚下,离得近了,我才辨出这些燔山熠谷的红花原来是红山茶,又称荼蘼,据说古格境内原本没有这种花,是荼生教来到这里后种出来的,被古格王室奉为神花,平民不可采摘,否则会被砍手。
我心下打起退堂鼓,正要绕道,却听见一道笛音传来,脚下一滞。
我并非通晓音律之人,可这笛音委实太特别了,那样空灵,那样孤寂,令人想到寒冬落雪时独行的小鹿,秋日里无巢可归的离群鸟儿——是什么人在吹笛呢?我情不自禁地抬眸望向荼蘼森林的深处。
就一眼,看一眼就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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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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